林婉儿那笔“及时雨”般的银钱，如同给即将熄火的炉灶添上了最旺的干柴。田有财再无后顾之忧，立刻将那批上好的松江棉胚布全部吃下。一车车雪白的胚布运抵新染坊，将那空旷的院子堆得满满当当。
与此同时，新招募的染匠、杂役也陆续到位。田有财亲自坐镇，将“云裳阁”要求的几种颜色样品和详细要求，反复与领头的老师傅确认。他深知，染色一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尤其是这种大批量的订单，一旦颜色不对方或固色不佳，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宋管事特意强调了，这靛蓝要醇厚，不能发紫；这秋香色要沉稳，不能偏黄；尤其是这赭石色，务必要有古拙之气，绝不能染出土红或者铁锈的浊色。”田有财指着样品，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诸位都是老师傅，规矩想必都懂，用料、火候、时辰，丝毫不能错！这批货，关乎着我田家的身家性命，拜托了！”
他对着几位聘来的老师傅，郑重地拱了拱手。几位老师傅见东家如此重视，也不敢怠慢，连声应承。
染布工作，在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氛围中开始了。巨大的染缸下炉火熊熊，各色染料按照古法配方依次投入，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奇特而浓郁的气味。工人们喊着号子，用长长的木棍在滚烫的染液中不停搅动，确保布料上色均匀。
田有财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染坊里，胖胖的身影在巨大的染缸间来回巡视。他不懂具体技艺，但他会看，会闻，会算。他盯着老师傅的每一个动作，留意着染液的颜色变化，甚至亲自伸手去试水温。
第一批布料下缸，是他指定的，用量最少的一种颜色，算是试水。
几个时辰后，当那匹布被捞起，在清水池中漂洗过后，搭上晾架时，田有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快步上前，凑到眼前仔细查看，又扯过样品布反复对比。
颜色……似乎对了？他不敢确定，忙请老师傅来看。
老师傅眯着眼，对着光看了半晌，又用手捻了捻布料的处，点了点头：“东家，成了！这色头正，吃色也匀！”
田有财闻言，悬着的心才猛地落回实处，竟觉得腿有些发软。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真切的笑容。
“好！好！赏！今日在场的，每人多加十个铜子！”他难得大方地挥手。
有了成功的经验，后续的染色工作便顺利了许多。一匹匹雪白的胚布被投入不同颜色的染缸，再出来时，便披上了或深沉或雅致的色彩，如同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在院中的晾架上迎风轻摆，蔚为壮观。
田有财看着那逐渐增多的成品，心中充满了成就感，连带着看那每日消耗的巨大染料和柴火成本，似乎也没那么刺眼了。他甚至开始盘算，等这批订单完成，这扩建的染坊和熟练的工人，便是田家一笔巨大的财富，往后不仅能满足自家需求，或许还能承接外来的活计。
然而，就在一切看似顺利的时候，麻烦还是不期而至。
这日，负责染秋香色的师傅急匆匆来报，说是新开的一缸秋香色，染液状态不对，出来的布料颜色发暗，还带着些许说不清的浑浊感，与样品相去甚远。
田有财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赶到那口染缸前。果然，刚捞出的一匹布颜色沉滞，毫无样品那种温润沉稳的韵味。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怎么回事？可是配料错了？还是火候出了问题？”他厉声问道。
那染匠师傅急得满头大汗，连连摆手：“东家，小的都是按方子来的，一步不敢错啊！这……这缸染液，从昨天开始就觉着有些不对劲，小的还以为是自己错觉，谁知今天下料，果真出了问题！”
田有财眉头紧锁，围着那口染缸转了几圈，又查看了使用的染料和记录，确实未见明显差错。他蹲下身，盯着那缸色泽异常的染液，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这缸水，之前可有什么异常？或是……加了什么不该加的东西？”他沉声问。
旁边一个负责添柴火的年轻杂役，闻言脸色微微变了变，眼神闪烁，不敢与田有财对视。
田有财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电，射向那杂役：“你说！怎么回事？！”
那杂役被他一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东……东家饶命！小的……小的昨日不小心，将……将半桶涮锅的油水，错……错倒进这口缸边的清水桶里了……可能……可能是不小心溅了点进去……”
涮锅的油水！
田有财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一缸上好的染料，一批即将完工的布料，竟因为这点疏忽，几乎全毁了！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杂役，半天说不出话来。那巨大的损失，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来回切割。
“东家息怒！东家息怒！”老师傅连忙劝道，“好在发现得早，只废了这一缸料和几匹布，若是等大批布料下缸，那才真是……”他没敢说下去。
田有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此刻发火己于事无补。他深吸几口气，压下那杀人的冲动，对老师傅道：“这缸染液，立刻废弃！所有沾染的布料，单独存放，看看能否设法补救，若不能，便……便记作损耗！”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损耗”二字。随即，他转向那面如土色的杂役，冷冷道：“你，工钱扣光，立刻滚出染坊！往后清水镇所有染坊布庄，我田家都会打招呼，永不录用！”
处理完这突发状况，田有财独自站在那口被废弃的染缸前，看着里面浑浊的液体，胸口堵得厉害。这还只是开始，后续是否还会有其他意想不到的问题？他对染布毕竟是个外行，这种无法完全掌控的感觉，让他深感无力。
晚上，他将这糟心事说与林婉儿听，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挫败。
林婉儿静静听完，为他斟了杯热茶，柔声道：“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表哥如今这‘器’是利了，但这驾驭‘器’的人心与规章，似乎还需再打磨。”
她顿了顿，继续道：“今日是错倒了油水，明日又可能是别的疏忽。染布工序繁多，依赖人工之处甚多，光靠老师傅的经验和个人的小心，终究难免疏漏。表哥何不借此机会，将每一道工序都明确下来，责任到人，设立查验关卡？譬如，配料需双人核对，染液状态需定时记录，下料前需小样试色……虽繁琐些，却能防患于未然。”
田有财闻言，眼前豁然开朗！是啊，他之前只盯着成本和进度，却忽略了管理的重要性。婉儿此法，正是将不确定的人为因素，用明确的规章约束起来！
他猛地一拍大腿：“说得对！我明日便去拟定章程！”
看着他又恢复了精神，林婉儿微微一笑，补充道：“还有，那被污染的布料，也莫要轻易放弃。可否让老师傅想想办法，看看能否通过复染或其他工艺，将其改造成别的颜色或用途？即便价值低些，总比完全废弃强。这也算是……将损耗降到最低。”
田有财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对对对！物尽其用，不能浪费！”
这“染缸风云”虽带来了损失和惊吓，却也让他意识到管理的重要性，更让他看到了婉儿在关键时刻的冷静与智慧。他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贤内助在侧，再大的风浪，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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