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儿有孕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田家的每一个角落。下人们走路都带着风，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做事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惊扰了少夫人的安胎。田有财更是将“紧张”二字刻在了脸上，往日里那精于算计的商人面孔，如今只剩下了初为人父的笨拙与小心翼翼。
他几乎是立刻行使了当家主人的“专断”权力，将府中大小事务重新梳理了一遍。首先便是林婉儿的饮食起居，亲自与厨娘赵婶制定了细致的食谱，每日必有一盅精心熬制的汤品，食材务必新鲜，搭配务求均衡，连带着府中众人的伙食标准都无形中提升了一截。看着那流水般用出去的采买银钱，田有财心口照例是要抽痛一下的，但一想到这是为了婉儿和未出世的孩子，那点痛感便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转化为一种“这钱花得值”的自我安慰。
“婉儿，今日这鸡汤，用的是后山散养的黑爪鸡，加了黄芪、枸杞，最是补气安胎，你多喝些。”晚膳时分，田有财亲自盛了一碗汤，小心翼翼地放到林婉儿面前，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她喝下的不是汤，而是什么灵丹妙药。
林婉儿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下又是温暖又是好笑，接过汤碗，柔声道：“多谢表哥。只是也不必日日如此，寻常饮食便很好了。”
“那怎么行！”田有财立刻反对，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些，“如今你可不是一个人了！孙大夫说了，头三个月最是要紧，定要好生将养！”他说着，又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最嫩的部位放入她碗中，“这鱼也多吃些，对孩子好。”
他自己却没什么胃口，只扒拉着碗里的白饭，眼神时不时地瞟向林婉儿的肚子，仿佛能穿透衣衫看到里面那个正在悄然成长的小生命。
用过晚膳，他又不许林婉儿立刻起身，定要她靠在铺了厚厚软垫的榻上歇息，连她平日里最爱做的针线活也被严令禁止，理由是“劳神费力”。他自己则搬了张凳子坐在榻边，手里拿着本账本，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或是畅想着孩子出生后的情形。
“若是男孩，便叫他开蒙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若是女孩，定要如你这般聪慧娴静，咱们好好娇养着，定不让她受半分委屈……”他说得眉飞色舞，胖脸上泛着红光，那憧憬的模样，竟像个得了新奇玩具的孩童。
林婉儿倚在榻上，静静地听着，唇边噙着温柔的笑意，手不自觉地轻轻覆在小腹上。她能感受到田有财那份毫无保留的喜悦与期待，这让她心中充满了安宁与幸福。然而，孕期的反应却也悄然袭来。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她刚起身，便是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伏在痰盂边干呕了许久，首吐得脸色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田有财吓得魂飞魄散，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又是递水又是拍背，声音都带了哭腔：“这是怎么了？昨日还好好的！孙大夫！快去请孙大夫！”
林婉儿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虚弱地摆摆手，声音细弱：“表哥……别急，这……这是正常的害喜症状，孙大夫前次说过的……”
田有财这才恍然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可亲眼见着林婉儿这般难受，他只觉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闷又痛。他扶着林婉儿重新躺下，握着她的手，只觉得那手心冰凉，更是心疼不己。
“这……这般难受，可有什么法子能缓解？”他急切地问，恨不得自己能替她受了这罪。
林婉儿闭目缓了缓，才轻声道：“无甚大碍，歇息片刻便好。日后……饮食清淡些或许会好些。”
自那日后，田有财对林婉儿的饮食看管得更加严格，凡是可能引发不适的油腻、腥膻之物，一概不准上桌。府里的菜单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淡，连带着田有财自己也跟着吃了好几日的素。他看着林婉儿依旧没什么胃口，偶尔还会反酸呕吐，人眼见着清减了些，心中那点因“省钱”而产生的隐秘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满满的心疼与焦虑。
这日，他处理完铺子里的事务，特意绕道去了镇上新开的一家蜜饯铺子，听说他家的梅子酸甜可口，最是开胃。他站在铺子前，看着那琳琅满目、价格不菲的各色果脯，犹豫了半晌。若是往常，他定会觉得这是浪费银钱的玩意儿，可一想到婉儿苍白的面色和勉强进食的模样，他便一咬牙，拣那据说最能止呕的青梅和山楂糕，各样都称了一些。
回到府中，他像个献宝的孩子般，将油纸包着的蜜饯捧到林婉儿面前，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期待：“婉儿，你尝尝这个，听说吃了能舒服些。”
林婉儿看着他手中那包明显价格不低的蜜饯，又看看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关切与忐忑，心中暖流涌动。她拈起一颗青梅放入口中，那强烈的酸意刺激着味蕾，竟真的压下了几分胸口的烦恶之感。
“嗯，很好吃。”她展颜一笑，那笑容虽带着些许疲惫，却异常柔和，“谢谢表哥。”
田有财见她眉宇舒展，似乎真的舒服了些，顿时如释重负，胖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连声道：“有用就好！有用就好！明日我再去买！”
这一刻，什么银钱算计，什么成本控制，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知道，能看到婉儿舒坦一些，花再多的钱，也值得。
然而，就在他全心扑在照顾林婉儿身上时，外间的产业，却也并未完全平静。这日，李掌柜神色凝重地来到府中求见。
“东家，近日市面上，似乎多了一些与我们‘锦云轩’相似的成衣款式，用料虽不及我们，但价格低廉许多，也吸引了不少客人。”李掌柜禀报道，“尤其是咱们之前卖得最好的那几种棉布成衣，对面‘彩衣阁’如今也挂出了类似的，价格却低了近两成。”
田有财闻言，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自然知道这是“彩衣阁”见“锦云轩”风头正劲，又开始了模仿和价格战的老把戏。若是以前，他定要立刻召集人手，商议对策，甚至可能也跟着降价，与对方硬碰硬。
可此刻，他听着内间隐约传来的林婉儿与春杏的低语声，心中那点因商业竞争而升起的火气，竟奇异地平息了不少。他沉吟片刻，对李掌柜道：“此事我知道了。你且按兵不动，咱们的成衣，用料、做工都在那里摆着，不是他降价就能比得了的。愿意贪图便宜去买他家的客人，咱们也强留不住。倒是咱们那定制业务和独有的苏样绸缎，他一时半会模仿不来，你多在这上头下功夫。”
他的语气平静，带着一种经过大事历练后的沉稳。李掌柜有些讶异地看了东家一眼，只觉得东家似乎比以往更沉得住气了，忙躬身应下。
送走李掌柜，田有财回到内间。林婉儿正倚在窗边看书，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抬起头，见他进来，微微一笑：“可是铺子里有事？”
田有财走到她身边坐下，将李掌柜禀报的事情简单说了，末了，自嘲地笑了笑：“若是以前，我怕是又要跳脚，琢磨着如何跟他打擂台了。如今却觉得，为那等小人费神，实在不值当。有那功夫，不如多陪陪你。”
林婉儿放下书，握住他的手，目光温润：“表哥能如此想，便是真正的长进了。经商如同行路，难免遇到沟坎与宵小，若每次都停下与之纠缠，反倒耽误了行程。守住自家的根本，稳步前行，才是正道。”
田有财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点了点头。是啊，如今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要守护的也更多了。那些外间的纷扰，与内宅这份沉静的温暖相比，似乎真的没那么紧要了。
这孕期的甘与苦，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内心的变迁。那抠门算计的壳依旧在，内里却悄然生出了更坚韧、也更柔软的担当。他低头，看着林婉儿依旧平坦的小腹，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以及一种名为“父亲”的、沉甸甸的温柔。这份自知其味的甘苦，正一点点地，将他雕琢成一个更为完整的当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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