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北的群山像一尊尊沉睡的青铜巨人，用它们蜿蜒的脊梁将天空割裂成碎片。我的村庄就蜷缩在这些巨人的臂弯里——二十多户木屋散落在山坳间，屋顶的青瓦常年泛着苔藓的湿绿，烟囱里飘出的炊烟总被山风揉碎成丝丝缕缕的雾。这里的时间仿佛被山峦凝固：清晨的鸡鸣、正午的蝉噪、黄昏的犬吠，日复一日地在这封闭的天地间回响，如同古老钟摆的单调韵律。
我生于1987年，一个连电灯都稀缺的年代。家里的木地板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呻吟，裂缝里藏着永远扫不尽的稻壳和柴屑。母亲用桐油灯照明，火光在土墙上投下她佝偻的剪影，像一幅被岁月熏黄的剪纸。父亲的手掌布满老茧，指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泥土——那双手能精准地插秧苗、劈柴火、给老牛套轭，却写不出自己的名字。村里唯一的学校是座歪斜的土房，窗户用油纸糊着，风一吹就噗噗作响，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每天放学时分，夕阳会把山尖染成血橙色。同学们嬉闹着奔向各自的家，而我总要绕到村东的田埂上。父母的身影永远嵌在梯田的褶皱里：父亲弓着腰，手臂挥动锄头的弧度与山脊的曲线惊人地一致；母亲裹着蓝布头巾，像一只缓慢移动的蜗牛，在稻丛间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他们偶尔首起腰喘气时，会朝我挥挥手，脸上的汗珠在夕照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阿崽，把坡上的干柴枝捡一筐！”父亲的喊声穿过稻田传来。这是我每日的功课——背起比我还高的竹篓，沿着羊肠小道钻进后山。松针在脚下发出脆响，山风裹挟着腐殖土的气息灌进鼻腔。我熟练地掰断枯枝，它们断裂的脆响惊起灌木丛里的斑鸠。偶尔能遇见野草莓，红艳艳地藏在叶底，酸甜的汁液是贫穷童年最奢侈的糖果。回程时，我会在溪边割一捆嫩草，老黄牛咀嚼时的眼睛倒映着晚霞，像两汪流动的琥珀。
真正的喘息时刻在日落之后。当炊烟与暮色交融，我会爬上村北的山坡。那里有块被岁月打磨得发亮的大青石，中央凹陷的弧度恰好能容纳一个少年的身躯。老黄牛在旁边慢条斯理地反刍，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山外的另一个世界 脖颈的铜铃随着咀嚼叮咚作响。而我的目光总被远方攫取——越过层层叠叠的梯田，越过父亲弯腰劳作的背影，最终钉死在天地交界处那道锯齿状的山峦线上。
那些山比我见过的任何事物都更接近永恒。晨雾中它们像洇湿的水墨，正午时化作沉郁的靛蓝，而此刻被夕阳镀上金边，仿佛天神随手抛下的青铜锁链。山风掠过耳际时，我总错觉听见了锁链碰撞的铮鸣。
“山的那边有啥子？”我曾问过赶集回来的张货郎。他咧开黄牙笑了：“还不是一样的山嘛！我走到青岩镇就折返喽，再往前要翻三座垭口，脚底板磨出血泡也走不出去！”语文老师李瘸子的答案更玄乎：“听说有能装下千人的大城，楼房比杉树还高，夜里亮得像着了火。”他着缺角的课本，指着模糊的铁路插图，“这东西不吃草不喝水，吼一嗓子就能跑百里地。”而母亲的说法最朴素：“山外的人也要吃饭种地，不过他们田里的泥鳅肯定没咱家的肥。”
这些碎片在心底发酵成更庞大的困惑。课本里说地球是圆的，可我的世界却被群山切成一口深井。夜里躺在咯吱作响的竹床上，我会盯着房梁裂缝幻想：或许山外真有老师说的“海”——那种比稻田广阔千万倍、能吞下所有山峰的蓝色深渊；或许货郎见过的青岩镇之外，还有不用种地就能吃饱的魔法国度；又或许如母亲所言，所有人终其一生都在重复播种与收获的轮回……。
大山困住了我的身体，却困不住我的心。田埂上的劳作让我的筋骨早如竹节般坚韧，而那些被山风卷走的眺望，最终都化作星火落在心底。某个暴雨夜，我在床板下涂鸦时，突然听见山那边传来火车汽笛般的嗡鸣——可老师说最近的铁路在三百里外。
当最后一丝暮色沉入山脊，我的手指深深抠进青石缝隙，碎石屑簌簌落进草丛。这满手伤痕与满心炽热，都是破土前的蛰伏。童年的清贫岁月，因这灼热的渴望，终成了我生命底色里最明亮的印记——那是我所有故事的起点，也是山外世界必将听见的第一声心跳。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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