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入海底的一粒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静谧中，缓缓上浮。
曲星瑶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闻到了一股味道。
不是医院里那种刺鼻的消毒水味，也不是酒店里廉价的香薰味。
而是一股清冽的、干净的、如同雨后山巅雪松般的熟悉气息，混合着一丝……小米粥的香甜。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不是耳边的声音，而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隔壁那栋别墅里，王太太正在用吸尘器打扫地毯，那低沉的嗡鸣声，清晰得仿佛就在她耳边。
更远处，三条街之外的马路上，一辆红色跑车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那尖锐的笛声，她甚至能分辨出是法拉利的声浪。
她缓缓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自家别墅那熟悉的天花板，水晶吊灯的每一个棱面都折射着窗外透进来的、柔和的晨光。
她甚至能看清，阳光下，那些平日里根本无法察觉的、正在欢快舞蹈的细小尘埃。
她动了动手指，没有想象中的虚弱与酸痛。
一股前所未有的、充沛的力量感，从她西肢百骸的每一个细胞里，蓬勃地涌出。
她感觉自己现在能一拳打死一头牛，能绕着这座城市跑上十个马拉松，还能顺便把那叠让她头疼了半个学期的高数题，从头到尾心算一遍。
怎么回事？
她不是应该在承受了数万亡魂的怨念冲击后，神魂破碎，不死也残吗？
“醒了？”
一个清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曲星瑶转过头，看到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也让她差点魂飞魄散的男人。
岫冥就站在床边，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居家服，墨色的长发被一根檀木簪子松松地绾在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白皙的脖颈。
那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笼罩着一片山雨欲来的阴沉。
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碗里是熬得软糯金黄的小米粥，还细心地撒了几颗红色的枸杞。
曲星瑶的心，没来由地一软，刚想对他露出一个笑容，说一句“我饿了”。
可岫冥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从西伯利亚冰原上取来的冰水，当头浇下。
“以后，不许再做这等以命换命的蠢事。”
他的声音不高，不带任何情绪，却冷得像一块万年玄冰。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宠溺的深邃墨瞳，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压抑到极致的滔天怒火。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发火。
曲星瑶被他吼得一愣，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看着他那张紧绷的、写满了“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的脸，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
“我……我也是想帮你……”她小声地辩解，声音弱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猫。
“帮我？”岫冥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将手里的粥碗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她的身体两侧，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此刻变得充满了侵略性，霸道地、不容拒绝地，侵占着她的每一寸呼吸。
“你管这叫帮我？”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知不知道，你差一点就死了！魂飞魄散，连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这就是你所谓的‘帮忙’？！”
他的愤怒，不再是之前那种因为吃醋而产生的、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占有欲。
而是一种纯粹的、因为极度的后怕而产生的、几乎要将他自己都燃烧殆尽的狂怒。
他不敢想。
如果他晚了一步，如果她的血脉没能在那一刻觉醒，如果……没有如果。
只要一想到她可能会在他面前，像那棵古槐一样，化作一捧再也无法聚合的飞灰。
他那颗沉寂了万年的神心，就会被一种名为“恐惧”的利爪，狠狠地、反复地撕扯，痛不欲生。
曲星瑶被他吼得眼圈一红，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
她想反驳，想告诉他自己现在感觉好得很，可看着他那双因为愤怒和后怕而微微泛红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变成了哽咽。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要凝固的时刻。
岫冥的目光，落在了她那只从被子里伸出来的、无意识抓着床单的手上。
那只白皙小巧的手掌上，还残留着一些淡淡的、如同蛛网般细密的红色血痕。
那是她强行引导巫祝之力，为那数万亡魂抚平伤痛时，神魂透支所留下的烙印。
岫冥眼中的滔天怒火，在那一瞬间，如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灭，熄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将他自己都淹没的心疼。
他眼中的凛冽杀气，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那紧绷的下颌线，也一点一点地软化下来。
他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撑在她身侧的手，然后，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单膝跪在了床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仿佛在对待一件最脆弱的稀世珍宝般，将她那只还残留着血痕的手，捧在了自己的掌心。
他的掌心冰凉，像一块上好的寒玉，而她的手，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烫。
“你……”曲星瑶想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死死地握住，动弹不得。
然后，在曲星瑶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注视下。
他低下头，那如墨般的长发从肩头滑落，遮住了他大半的侧脸。
她看到他长而卷翘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再然后，他将她那只布满了细小血痕的手掌，慢慢地，送到了自己的唇边。
一个冰凉的、柔软的、带着无尽珍视与怜惜的吻，轻轻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那不是索取，也不是汲取。
那是一个神明，在用他最笨拙，也最虔诚的方式，为他的信徒，疗伤。
一缕柔和的、带着勃勃生机的金色神光，顺着他唇瓣相接的地方，无声地、温柔地，渗入她的肌肤。
所过之处，那些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血痕，以一种完全违背了生物学常理的速度，迅速地、奇迹般地弥合，消失。
皮肤重新变得光洁细腻，仿佛那些狰狞的伤痕，从未存在过。
曲星瑶彻底呆住了。
她感受着掌心那酥麻的、如同电流般游走的触感，感受着他冰凉的唇瓣。
在她最敏感的掌心皮肤上，一点一点地，轻柔地，辗转厮磨。
那动作，缱绻，温柔，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极致的诱惑。
做完这一切，岫冥并没有立刻放开她。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刚刚还翻涌着滔天怒火的墨瞳，此刻己经被一种浓烈到几乎要溢出来的、复杂的、滚烫的情绪所彻底淹没。
是后怕，是心疼，是怜惜，是懊悔。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种最原始、最霸道、也最不讲道理的……占有。
他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像一头濒临失控的巨兽，在用最后一丝理智，锁着自己那即将踏出牢笼的猎物。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神魂深处最郑重的地方，用尽了力气，一个一个地，烙印出来。
“曲星瑶，你听着。”
“你的命，现在是我的。”
“没有我的允许，”他握着她的手，又收紧了几分，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你哪儿也不许去，更不许死。”
这不是商量，不是请求，甚至不是告白。
这是一个神明，在经历了差点失去挚爱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之后，所能做出的、最霸道、也最卑微的宣言。
空气中，安静得能听到彼此那交织在一起的、一个急促一个沉稳的心跳声。
曲星瑶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写满了后怕与紧张的俊脸，看着他那双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显得有些脆弱的眼眸。
她那颗原本还因为他的霸道而有些不服气的心，在这一刻，软得一塌糊涂。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挣扎。
她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用一种安抚的、带着无尽温柔的姿态，轻轻地，抚上了他那张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冰冷的侧脸。
然后，在那双写满了惊愕的、深不见底的墨瞳注视下。
她主动地，凑了过去。
对着那双刚刚才治愈了她，此刻却说着最霸道话语的薄唇，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带着无尽安抚与承诺的吻。
你的命，是我的。
那我的命，也是你的。
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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