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位于皇宫最西北角，终日弥漫着潮湿的皂角和霉变混合的气味。低矮的房舍，冰冷的石阶，以及永远堆积如山的、来自各宫各局的衣物布帛，构成了这里全部的景象。
林浅浅被粗暴地推入一个挤了十几个人的大通铺房间，领了一套磨损严重的粗布工服和一个硬得硌人的枕头。负责管理她们的张嬷嬷，是个脸颊干瘦、眼神刻薄的中年妇人，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丢下一句“逆臣之后，安分点”，便不再理会。
周围的浣衣奴们，大多是犯官家眷或常年在此劳作的老宫人，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麻木、好奇，以及几分不易察觉的排挤。柳如丝那句“水深”的“提醒”，言犹在耳。
林浅浅没有哭闹，也没有试图辩解。她沉默地换上粗布衣服，将那身被剥下的女官服制仔细叠好，藏在枕头底下最深处，连同里面悄悄裹着的、萧景玄那件玄色披风的一角——这是她唯一偷偷藏下的、属于过去的一点念想。
第一天，她被分派到最累的漂洗组，负责在冰冷的河水里反复漂洗厚重的宫帷、地毯。初春的河水寒彻骨，不过半个时辰，她的双手就己冻得通红发僵，几乎失去知觉。沉重的织物吸水后更是难以撼动，几乎耗尽她全身力气。
午饭是掺杂着沙砾的糙米饭和几乎看不见油星的清水煮菜。吃饭时，几个明显是柳如丝安插进来的浣衣奴，故意撞翻她的饭碗，汤汁泼了她一身。
“哎呀，不好意思，没看见。”那领头的胖妇人毫无诚意地道歉，周围响起几声窃笑。
林浅浅看着地上狼藉的饭菜和脏污的衣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蹲下身，用手将尚且干净的米饭一点点捧回碗里，就着冷水，面无表情地吃了下去。
她知道，在这里，示弱和反抗同样危险。活下去，等下去，才是唯一的信念。
下午的工作是捶打洗衣。巨大的木槌沉重无比，需要抡起很高的弧度才能砸出效果。她力气不足，动作稍慢，监工的嬷嬷便是一顿呵斥，甚至故意找茬，说她捶打不匀，克扣了她本就少得可怜的晚饭。
夜晚，躺在冰冷坚硬、散发着汗味和霉味的通铺上，浑身像是散了架，每一处肌肉都在酸疼抗议。双手因为长时间浸泡和劳作，己经红肿破皮，火辣辣地疼。
她蜷缩在角落里，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泪水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不是委屈，而是生理上的疼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萧景玄……你现在在哪里？北境的风沙，可如这河水般刺骨？
她将脸埋进那角玄色披风，上面清冽的气息早己淡去，却依然能给她一丝虚幻的慰藉和力量。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浅浅像一头沉默的困兽，努力适应着浣衣局残酷的生存法则。她不再试图争辩，也不再流露任何情绪，只是机械地、拼命地完成分派给她的、永远也做不完的活计。
她的手很快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肩膀和手臂也因为长期用力而变得结实。她甚至开始观察，学习那些老浣衣奴如何更省力地漂洗，如何更快地捶打。她发现，将衣物按材质和脏污程度分类处理，能提高效率；发现利用河水的流动漂洗，能节省力气。
她将这些微不足道的“经验”默默记在心里。
然而，柳如丝的刁难并未停止。今天她的衣服被故意混入需要特殊处理的珍贵料子，导致她被罚跪；明天她晾晒的床单被莫名划破，诬陷是她所为，克扣食水……
林浅浅都咬牙忍了下来。她知道，硬碰硬只会死得更快。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连日阴雨，浣衣局积压了大量衣物，许多需要晾晒的都无法处理，管事张嬷嬷急得嘴角起泡。偏偏这时，太后宫里送来一批急等着要的、极其娇贵的云锦宫装，要求必须在三日内洗净晾干，不能有任何水渍或损坏。
这种天气，晾干几乎不可能。用炭火烘烤？稍有不慎就会烤焦或者留下烟火气，更是大罪。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接这烫手山芋。
林浅浅看着那批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流光溢彩的云锦，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在司膳房时，曾听老嬷嬷提起过，前朝有个妃子，为了在雨天快速弄干头发，会在烧热的净房里，利用水汽蒸腾再迅速擦干的方法……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张嬷嬷低声道：“嬷嬷，奴婢或许有个法子，可以一试。”
张嬷嬷正焦头烂额，狐疑地看着她：“你？你能有什么法子？弄坏了太后娘娘的宫装，你有几个脑袋？”
“奴婢愿立军令状。”林浅浅抬起头，眼神平静，“若不成，奴婢愿承担一切后果。若成，只求嬷嬷日后，能给奴婢一个公平做活的机会。”
张嬷嬷盯着她看了半晌，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吧。“好！就让你试试！若是搞砸了，仔细你的皮！”
林浅浅要了一间闲置的、密封性较好的杂物房，让人搬来几个火盆小心控制温度，又准备了大批干净吸水的细软棉布。她将清洗好的云锦宫装挂在房中，利用火盆提高室内温度，制造出类似“桑拿”的环境，让湿气充分蒸出，但又严格控制温度远离云锦的承受极限。待衣物纤维中的湿气被逼出后，她立刻和几个被临时指派来帮忙的浣衣奴，用提前烘热的干棉布，迅速而轻柔地按压、吸干衣物表面凝结的细微水汽。
整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的温度控制。林浅浅全神贯注，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红肿未愈的手因为频繁接触热布，更是疼痛钻心。
三天期限到，当那几套云锦宫装完好如初、干爽柔软地呈现在张嬷嬷面前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不仅没有水渍，连一丝褶皱都比往日熨烫得更加平整！
张嬷嬷仔细检查了一遍，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松快，她复杂地看了林浅浅一眼，挥挥手：“行了，算你还有点用。以后，你就负责浆洗整理各宫主位娘娘们的精细衣物吧。”
这虽然依旧是辛苦活，但比起在冰冷河水中漂洗厚重织物，己是天壤之别。更重要的是，她赢得了暂时的、微不足道的“生存空间”。
那天晚上，她分到了足量的、没有沙砾的饭菜。虽然双手依旧疼痛，虽然前途依旧渺茫，但她的心里，却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她靠着自己，在这泥潭里，挣得了第一口喘息的机会。
夜深人静，她再次拿出那角玄色披风，轻轻贴在脸颊。疲惫与疼痛中，对他的思念如同藤蔓，疯狂滋长。
就在这时，通铺房间的破旧木窗，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
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翻了进来，落地无声。
林浅浅瞬间警醒，猛地坐起，心脏狂跳，下意识地将披风藏到身后。
那黑影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了她的位置，迅速靠近，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和熟悉：
“林司膳，别出声！是陈溟！北境有变，殿下恐有危险！京中内鬼欲里应外合，属下需立刻将消息送往北境，但宫禁森严，且有眼线盯着……需要您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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