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响最后一次摸到那叠招聘启事的时候，指尖的触感是发黏的。
纸页被裤兜焐得发软，油墨洇开的“月薪五万·跨境物流专员”几个黑体字，在大巴车的颠簸里晕成模糊的黑渍，像一块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污垢。车窗外面的山越来越陡，橡胶林特有的腥甜气味混着劣质柴油的味道，从密封不严的车窗缝里钻进来，糊了他一鼻子。
“小子，第一次出远门？”邻座的男人嘴里嚼着槟榔，红棕色的渣子啐在李响鞋边，咧嘴笑时露出被槟榔汁染黑的牙，“瞅你那怂样，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李响把招聘启事往裤兜深处塞了塞，指尖碾过姐姐塞给他的晕车药塑料包装，那粗糙的纹路磨得他大腿内侧一阵生疼。“我姐说……出门在外，别信天上掉馅饼。”他嗫嚅着，声音被发动机的轰鸣撕成了碎片，飘散在盘山公路的风里。
男人突然间就不笑了，蒲扇似的手掌“啪”地拍在李响肩上，力道重得像在捶打一块废铁：“信我的，到地方你就知道了，这馅饼可香得很。”他拍了拍李响的背，指节敲在他肩胛骨上，发出空洞的闷响，“我叫彪子，以后在这边呢，有我罩着你。”
李响便没再说话。他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运动鞋，鞋尖沾着老家县城客运站的泥点——那是早上姐姐送他来时，蹲在地上帮他系鞋带时蹭上的。姐姐的手指非常巧，总能把松散的鞋带系成结实的蝴蝶结，就像她总说的：“小响，你不管走多远，姐给你系的结，永远不会散。”
现在想来，那泥点很像个预兆。
车在一道铁丝网前猛地刹住时，天色刚擦黑。铁丝网足有十几米高，焊满了半指粗的尖刺，在暮色里泛着冷得刺骨的光，像一头蛰伏在橡胶林边缘的巨兽，正等着把他们这些“猎物”吞进肚子。
穿花衬衫的男人推开车门走下来，嘴里叼着烟，手里甩着根电棍，“噼里啪啦”的电流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刺耳。李响后来才知道，这个人叫坤哥，是这处“园区”的头目之一。
“都给我下来！”坤哥的声音裹着槟榔的腥气，像砂纸刮过朽木，“从今天起，你们的命，就归园区管。”
李响被彪子从座位上拽起来，推搡着踩进泥地。鞋跟陷进湿滑的土块里，冰凉的泥浆渗进鞋缝，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抬头望去，铁丝网内挤着密密麻麻的铁皮房，灰色的铁皮被雨水锈出斑驳的痕迹，每扇窗户都焊着拇指粗的钢筋，像一排永远关紧的笼子，把里面的黑暗严严实实地锁着。
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比橡胶林的气味更让他发怵。
第一个被拖下车的是个戴眼镜的男生，看起来和李响差不多大，文弱得像株豆芽菜。他刚挣扎着喊出“救命”两个字，就被坤哥用电棍抽得蜷缩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像被扔进油锅的虾。电棍接触皮肤的“滋滋”声和男生的惨叫混在一起，让李响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还敢喊？”坤哥抬脚踹在男生的肋骨上，“再喊，就把你舌头割下来喂狗。”
李响的裤兜突然发烫，他下意识地想去摸，指尖触到那叠招聘启事——“月薪五万”的字迹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他猛地想起出发前姐姐的眼神，那里面盛满了担忧，却还是强装笑脸塞给他一沓零钱：“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别舍不得吃，要是……要是工作不对劲，你立刻给姐打电话。”
可现在，他连手机都被彪子搜走了，揣在怀里的只有这张把他骗到地狱门口的纸。
“看什么看？”彪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耐烦的狠戾，“赶紧跟着走，别他妈找打。”
李响被推搡着往前走，铁皮房的阴影像怪兽的巨口，一点点把最后一点天光吞噬。他看见铁丝网内侧的空地上，歪歪扭扭地站着几个和他一样的年轻人，有人在哭，有人在发抖，还有人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像一尊绝望的雕塑。
“都给我站好了！”坤哥的电棍指向人群，“从今天起，你们只有两个身份——要么是‘骗子’，要么是‘死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落在李响身上：“尤其是你，”坤哥朝李响走过来，电棍的尖端几乎戳到他的鼻尖，“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要是骗不到钱，正好拿去‘喂鱼’。”
李响的心跳得像要蹦出胸腔，他想往后退，却被彪子死死按住肩膀。他闻到坤哥身上浓重的烟味和汗臭味，混合着一股说不清的腥气，那气味让他想起老家屠宰场附近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听好了，”坤哥的声音压低，带着威胁的笑意，“每个人每天必须完成五万块的‘业绩’，完不成的，就去‘小黑屋’醒醒脑。要是连续三天完不成……”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用电棍在李响面前晃了晃，电流的噼啪声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李响的神经。
“现在，把你们的手机、钱包、身份证，全他妈交出来！”彪子粗声吼道，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哭喊着不肯交出来，立刻被坤哥的手下拖到一边，电棍毫不留情地落在他们身上。惨叫声此起彼伏，像一把把钝刀，一下下割在李响的心上。
李响颤抖着从裤兜里掏出那叠招聘启事，连同自己的手机一起递了过去。当纸张从指尖滑出的瞬间，他好像听见了姐姐系鞋带时的叹息，那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膜。
“这是什么？”坤哥拿起那张己经被揉皱的招聘启事，扫视了一眼上面的字，突然嗤笑起来，“月薪五万？还跨境物流？小子，你也太好骗了吧。”
他把招聘启事揉成一团，随手扔在泥水里，又抬脚碾了碾：“记住喽，从今天起，这张纸就是你的‘催命符’。你欠园区的，就用你的‘业绩’来还。”
李响看着那团被泥水浸透的纸，上面的字迹己经模糊不清，像一摊化不开的黑血。他也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个在老家县城等着姐姐寄生活费的普通青年了。
他成了这道铁丝网内，一个等待被“收割”的数字。
“把他们带到‘话术组’的铁皮房去！”坤哥朝手下挥了挥手，“今晚就给我打电话骗钱，谁要是敢耍花样，老子让他尝尝‘电疗’的滋味！”
李响被两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人架着，走向那排焊着钢筋的铁皮房。橡胶林的风穿过铁丝网的缝隙，带着潮湿的寒意，吹在他脸上。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己经升起来了，把铁丝网的尖刺照得发亮，像一排倒竖的银针，冷冷地刺向这片被遗忘的地狱。
而他口袋里，姐姐塞的晕车药塑料包装，还在无声地硌着他的皮肤，像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回家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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