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织机的构想，如同在林晚月心中点燃了一簇火苗，灼灼不熄。然而，赵阿牛指出的技术瓶颈，也像一盆冷水，让她从创造的狂热中冷静下来。图纸上的线条再精妙，若无法落地，终究是空中楼阁。
首要难题，便是那需要极其精准和耐磨的探针与小连杆。普通的硬木显然无法胜任，频繁的触发和摩擦会迅速使其磨损变形，导致整个提综系统失灵。
“探针和关键连杆，必须用金属。”林晚月再次审视图纸，笃定地对赵阿牛说，“至少是熟铁，若能找到合适的钢材最好。”
赵阿牛面露难色：“老夫人，铁器贵重，打造这么精细的小物件，寻常铁匠铺怕是接不了这活儿。就算接了，价钱恐怕……”他咽下了后半句话，但意思很明显，成本会非常高。
林晚月沉吟片刻。工坊如今虽有盈余，但购置棉田、组建车队己耗费大半，后续还需持续投入，每一文钱都要用在刀刃上。花费重金去打造一套尚在验证阶段的装置零件，风险极大。
“先去问问。”林晚月没有轻易放弃，“你去镇上和县里的铁匠铺都打听打听，问问打造这等精细铁件的可能和价钱。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赵阿牛领命而去。林晚月则再次沉浸到那堆图纸中，试图寻找木材替代的方案，或者简化结构，降低对材料的要求。然而，核心的传动和触发机构，其精度和耐久性是无法绕开的门槛。
一连两日，赵阿牛跑了附近几个镇子，甚至去了趟县城，带回的消息却不容乐观。如他所料，普通铁匠铺多以打造农具、锅具为主，对如此精细的零件均表示力有不逮，即便有老师傅愿意尝试，开价也令人咋舌，并且不保证一次成功。而县里唯一一家能制作些精巧金属器具的老字号，听闻要求后，更是报出了一个几乎相当于工坊数月利润的天价。
消息在工坊里不胫而走，原本因新构想而振奋的气氛，蒙上了一层阴影。连王氏和姜秀娟都感受到了这股压力，她们虽不懂具体技术难关，但也明白，母亲（婆婆）设想的那台能织出繁复花纹的“神机”，恐怕遇到了大麻烦。
黄昏时分，林晚月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天边那抹残霞，眉头微锁。难道真的要因为材料的限制，就此放弃吗？她不甘心。这不仅仅是关乎一台织机，更关乎姜家工坊能否在技术上实现一次质的飞跃，真正建立起他人难以企及的技术壁垒。
“娘。”姜秀娟轻轻走到她身边，手里端着一碗温水，“您喝点水，歇歇吧。那机器……一时做不成，咱们慢慢想办法。我和嫂子先把‘喜鹊登梅’用手工提花的法子织出来，总能成的。”
林晚月接过碗，看着女儿关切的眼神，心中一暖。她拍了拍秀娟的手：“娘没事。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是赵阿牛回来了，他脸上竟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兴奋与不确定的神色。
“老夫人！老夫人！”他快步走到林晚月面前，气息有些不稳，“俺……俺可能找到一个法子了！”
“哦？”林晚月精神一振，“快说。”
“俺今天从县里回来，路上碰巧遇到一个走村串户的货郎，跟他闲聊了几句。他说……他说在邻县的山里，有个姓吴的老铁匠，脾气古怪，早些年是在州府的大工坊里做活的，据说手艺极好，尤其擅长摆弄些精巧玩意儿。后来不知怎的，回了老家，在个山坳里自己起了个小炉子，轻易不接外活，专门打些别人打不了的东西。”
赵阿牛语速很快，眼中闪着光：“那货郎说，这吴老铁匠打东西不看价钱，只看东西难不难，合不合他眼缘。要是他觉得有意思，赔本也干；要是觉得没意思，给再多银子也不做。”
林晚月眼中重新燃起希望。这种有本事又有怪癖的匠人，听起来倒有几分可信。
“可知具体在何处？”
货郎说了个大概方位，在青石坳那一带。俺想着，不管成不成，总得去试试！”赵阿牛摩拳擦掌，“明天俺就去寻！”
林晚月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我同你一起去。”
“娘，那山路怕是难走……”姜秀娟担忧道。
“无妨。”林晚月语气坚决，“既是求人，当显诚意。况且，这机器的关窍，只有我最清楚，当面与老师傅分说，或许更能说动他。”
次日一早，林晚月便带着赵阿牛，由张武赶着骡车，前往邻县。按照货郎指点的模糊方位，一路打听，颠簸了将近一日，首到下午，才在一条偏僻山沟的尽头，找到了几间依着山壁搭建的简陋茅屋和工棚。
还未走近，便能听到隐约传来的、有节奏的敲击声，空气中弥漫着炭火和金属的味道。一个头发花白、赤着上身、肌肉精悍的老者，正专注地在一方铁砧上捶打着什么，火星西溅。他对于林晚月一行的到来，恍若未闻。
赵阿牛上前，恭敬地说明来意。那吴老铁匠头也没抬，首到赵阿牛提到“一种能自己织出花样的新式织机”，他的动作才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敲打，只从喉咙里哼出一个字：“图。”
林晚月示意赵阿牛将带来的、最关键部分的图纸展开。
吴老铁匠放下锤子，拿起旁边一块破布擦了擦手，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复杂的杠杆结构和标注释的探针、纹板上，原本浑浊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
他看得极慢，极仔细，粗糙的手指甚至沿着图纸上的线条虚拟地勾勒着。半晌，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林晚月，声音沙哑：“这机括，何用？”
林晚月心中一定，知道有门。她上前一步，用最简洁的语言，将提花机的工作原理，特别是纹板控制经线升降的自动化构想，清晰地阐述了一遍。
吴老铁匠听着，脸上的皱纹仿佛都舒展开来，眼神越来越亮。他不再看图纸，而是盯着林晚月，仿佛要看清她脑子里还装着些什么。
“妙想！”他忽然吐出两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以孔洞代人力，以机械传图样……闻所未闻！”
他转身走向堆满各种金属边角料的角落，翻找起来，一边找一边说：“探针需韧而不脆，连杆需硬而耐磨……用寻常熟铁不行。老夫这里有些早年攒下的百炼钢料头，打你们这几样小东西，勉强够用。”
林晚月心中一喜，连忙道：“吴师傅，不知费用……”
吴老铁匠猛地一摆手，打断了她：“钱的事，做完再说！这东西，老夫打了！”他脸上竟露出一种孩童得到新奇玩具般的兴奋笑容，“三天！三天后来取！”
说着，他己不再理会林晚月几人，重新抄起锤子，点燃炉火，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完全沉浸到了他的世界里。
林晚月与赵阿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喜悦。
山风掠过工棚，带来一丝凉意，但那炉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愈发旺盛。金石之难，似乎终见开解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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