擢升为典事,虽仍是流外官,秩同流外二等,但于李三快而言,意义非凡。这不仅仅意味着俸禄的增加和地位的些许提升,更代表着他正式拥有了独立负责项目、调动部分司内资源、乃至指导新进吏员的权限。那方小小的、属于典事的值房,虽只有一桌一椅一书架,却象征着他在这大唐官僚机器中,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属于自己的齿轮位置。
他没有沉浸在升迁的喜悦中太久,也没有时间去理会那些悄然滋生的流言蜚语。张允主事的告诫言犹在耳,乳柑项目的成功更像是一剂清醒剂,让他明白,一时的侥幸与灵光闪现,远不足以支撑长久的立足。他需要将那些零散的经验,沉淀为系统的方法;将个人的手感,转化为可以传承的规程。
上任典事后的第一把火,他便烧向了“规范”与“积累”。
他利用新获得的权限,向张允主事申请,在格物院内专门辟出一角,设立“案牍库”,用以系统归档所有己完成和进行中项目的试验记录、数据、图纸以及最终成型的“稳妥章程”。他亲自设计了归档的格式与分类方法,要求所有参与项目的吏员,必须将过程记录详尽,包括成功的思路,更要如实记录失败的尝试与原因分析。
“技艺之道,非一人一时可穷尽。”他在首次对周平及几名新分派到他手下的试吏训话时,如此说道,“今日我等所思所行,无论成败,皆是我司宝贵之资财。详实记录,不仅利于日后查阅改进,更是为后来者铺路,使我司技艺,能源远流长,而非因人而兴,因人而废。”
这番话,若出自朝堂衮衮诸公之口,或显空泛,但由李三快这个同样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凭借实实在在的技术站稳脚跟的年轻典事说出,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让周平等人心服口服,纷纷称是。
他着手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将“乳柑独立软兜防护法”进行标准化、细则化。他与周平一起,反复推敲每一个环节,从桑皮纸的选材标准、厚度要求,到软兜的精确尺寸与缝制针脚规范;从夹层填充物(苔藓木丝混合物)的配比、湿度控制,到冰块的大小、包裹方式与放置位置;甚至对不同季节、不同运输路线的环境变量,都拟定了相应的调整参数。
最终,他整理出了一份厚达二十余页的《淮南乳柑驿传稳妥章程》,图文并茂,步骤清晰,参数明确。这不仅是一份操作指南,更近乎一份小型的技术论文。当他将这份凝聚了心血的章程初稿呈送给张允主事审阅时,连一向严苛的张允,都忍不住抚须赞叹:“条分缕析,虑事周详。三快,你此举,功在长远矣!” 这份章程随后被张允稍作修饰,便作为物料稳妥司的正式技术档案留存,并抄送了一份给闲厩使李璎备案。
“李典事制《乳柑章程》,条理精密,可为范式。”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在司内乃至与其他驿站、仓廪有业务往来的小范围内传开。李三快这个名字,不再仅仅与“运气好”、“有门路”等模糊印象挂钩,开始与“严谨”、“专业”、“善于总结”联系在一起。一些原本对他快速升迁心存疑虑的胥吏,在翻阅了那份章程后,也不得不暗暗点头。
然而,名声就像石子投入水中,涟漪总会扩散到意想不到的角落。
这一日,李三快正在值房内审核一批新到的、用于测试防震效果的缓冲材料数据,胥吏引着一位客人来访。来人约莫西十岁年纪,面容白净,穿着体面的绸缎长衫,并非官身,却自带一股精明的商贾气息。他自称姓胡,是西市“永丰仓”的管事。
“永丰仓”并非官方仓廪,而是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大私仓,主要替各路商贾、甚至一些不便以官方名义存储物资的权贵之家,保管转运各类货物,以其安全、稳妥、隐秘而著称。
“久闻李典事大名,今日特来拜会!”胡管事笑容可掬,言语极为客气,奉上了一份不算贵重却颇为精致的礼盒,里面是上好的笔墨。
李三快心中警惕,面上却不露声色,依礼接待:“胡管事客气了,不知莅临鄙司,有何指教?”
胡管事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道:“指教不敢当。实不相瞒,鄙仓近日承接了一批自江南运来的苏绣与蜀锦,皆是价值千金的精品。客商要求极高,务必保证其抵京后色泽如新,不染尘埃,不受潮蠹。鄙人闻听李典事于物料稳妥一道,乃长安翘楚,连宫中尚食局都赞誉有加,故而冒昧前来,想请教这丝绸缎匹的稳妥存储与运输,可有妙法?若能得李典事指点一二,鄙仓必有重谢!”
说着,他看似随意地从袖中滑出一张质地上乘的飞钱(唐代的一种汇票),轻轻推至李三快案前,上面的数字,足以让一个流外典事数年俸禄望尘莫及。
李三快的心猛地一沉。来了!来自官方体系之外的诱惑!而且目标明确,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长安荔枝快递员》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首指他刚刚崭露头角的技艺。
他沉默着,目光扫过那张散发着铜臭与诱惑的飞钱,又看向胡管事那看似诚恳、实则充满算计的笑容。永丰仓背景复杂,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其所谓的“重谢”,恐怕不仅仅是钱财那么简单,更可能是一个将他与某些利益集团捆绑在一起的开始。
接受,意味着可以轻易获得巨大的财富,但也意味着他可能从此失去在官方体系内相对纯粹的钻研环境,甚至可能卷入不可预知的麻烦,辜负李璎和张允的期望。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那份对技艺本身的执着与珍视,让他无法容忍将自己的心血,如此轻易地、如同货物般售卖。
拒绝,则可能得罪一个能量不小的地头蛇,为自己平添潜在的敌人。
电光火石间,思绪百转。他想起了长寿坊驿站那个为了几匹赏绢就欣喜若狂的自己,想起了面对尚食局招揽时的惶恐与挣扎,更想起了李璎那“利国利民之实学”的评价和张允“倚仗唯有技艺”的告诫。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
他轻轻将那张飞钱推了回去,脸上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胡管事厚爱,三快心领。然三快身为朝廷吏员,所学所研,皆为公务,职责所在,不敢私相授受,更不敢受此厚赠。至于丝绸存储运输,自有相关衙署典章规制,鄙司职司所在,乃驿传物料稳妥,与此并非同一范畴,实在爱莫能助,还望胡管事见谅。”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理由冠冕堂皇,既守住了底线,也未给对方留下发作的把柄。
胡管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干笑两声,收起飞钱:“呵呵,李典事果然清廉自守,佩服,佩服!既如此,鄙人也不便强求。告辞,告辞!” 说罢,起身拱手,快步离去,只是那背影,多少带了些悻悻之意。
送走胡管事,李三快独自坐在值房中,心情并未放松。他知道,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他的名声越大,掌握的技艺越有价值,类似的事情就会越多。今日他挡回了一个永丰仓,明日可能就会有王丰仓、李丰仓,或者来自其他衙署的、更加难以拒绝的“合作”请求。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种比研究技术难题更深沉的疲惫。在这长安城,想要单纯地钻研技艺,竟是如此之难。
然而,挑战接踵而至。没过两日,张允主事将他唤去,面色有些凝重地递给他一份文书:“三快,你看看这个。”
李三快接过一看,竟是一份来自将作监的正式咨文。将作监,掌管宫室、宗庙、陵寝等皇家工程的修建,是名副其实的“技术流”衙门,地位远非物料稳妥司可比。咨文内容,是询问关于大型木构件、特别是名贵木材在长途漕运过程中,如何有效防止开裂、变形及霉变的技术要点,言辞虽客气,但要求“详陈所知,以备参详”。
将作监!这可是真正的技术权威机构!他们竟然会向下属的、新成立不久的物料稳妥司咨询技术问题?这背后,是单纯的学术交流,还是另有深意?是李璎大人影响力的延伸,还是将作监内部有人听说了他的名声,特意来试探深浅?
李三到刚刚舒缓一些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他知道,回应将作监的咨文,绝非易事。说得浅了,徒惹人笑,显得物料稳妥司无能;说得深了,难免涉及一些自己尚在摸索、未必成熟的想法,甚至可能触及某些行业内部不轻易外传的经验。
这己不再是简单的技术问题,更是一场关乎部门声誉与个人能力的无声较量。
他抬起头,看向张允主事。张允的目光中带着鼓励,也带着审视:“将作监乃技术重地,其询不可轻忽,亦不可尽言。如何把握分寸,既展我司之能,又不授人以柄,三快,此番需你仔细斟酌。”
李三快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沉重的咨文紧紧握在手中。
“属下明白。”他沉声应道,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名动公卿,是非果然接踵而至。但他己不再是那个面对宫廷召见就手足无措的小驿卒,也不是那个只能被动应付暗算的试吏。他是物料稳妥司的典事李三快,他的立身之基,是他对物性的理解,是他系统整理的章程,是他背后逐渐成型的案牍库。
他回到值房,摊开纸笔,凝神静思。窗外,长安城的天空高远,而他所要面对的,是比天空更加复杂莫测的人心与世道。但他知道,唯有凭借更扎实的学识、更严谨的态度、更灵巧的应对,才能在这张无形的大网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立足之地,让他所珍视的“技艺”,真正发光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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