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的车门在机械的嗡鸣中缓缓闭合，又将这个城市早高峰上班的人群压缩在车厢的密闭空间里。
江逾白被人流牢牢地固定在车厢中央，像一颗被嵌在混凝土里的石子，只有脖颈以上还残存着有限的自由。他的头左右转动着，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间急切地穿梭、过滤每一张陌生的脸。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炽热的期待，以及被期待熬煮的紧张，几乎要在拥挤的、带着隔夜疲惫的空气里烧灼出一个小洞。
视线扫过整个车厢，一遍，又一遍。期待的轮廓始终没有出现。那股支撑着他脊梁的劲儿，倏地一下散了。江逾白轻轻的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缓慢的闭上了眼。
昨晚的那个雨夜，夏时雨的样子清晰的浮现了出来，比车厢里任何一样东西都更真切。
单薄的身形静静的站在那里，像一株不需要太多阳光的水生植物，自带一种宁静柔和的气质。面容清秀，五官却超越宁静柔和的清晰深刻，尤其是那双眼睛，向自己望过来的时候，仿佛能过滤掉周遭所有的嘈杂。
这一切，此刻就在江逾白的眼前，在他脑海中反复的影像般的回放着。
“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一股涩然的失落在江逾白的心底弥漫开来，“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就在这时，地铁广播里又一次冰冷的报站播报响起，撕碎了车厢里凝滞的空气。
如同堤坝决口，刚刚还静止的人潮瞬间狂暴地运动起来。江逾白身不由己，被身后巨大的推力裹挟着，脚不点地地向车门口挪去。他徒劳地又回头望了一眼，视线所及，依旧只是匆忙的、陌生的背影。
江逾白被推挤着，踉跄地踏出了车厢，汇入了站台上更加汹涌的人流，像一滴水，无奈地融入了奔腾的河流，转瞬便不见了踪影。只有列车驶离后带来的那一阵微弱的风，吹拂着站台上空荡荡的寂寞。
夏时雨一只手强撑着身后的床板坐着了身子，她想着去倒杯水，找点药，但身体沉重得像是被灌了铅。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陆凛刚才电话里的声音，沙哑、疲惫，带着刻意的平静。他说他在外面随便找了个地方睡了一夜……这个解释似乎合情合理，却莫名地让她心里某个角落微微刺痛，像扎进了一根看不见的细刺。
也许是自己多心了。也许只是生病放大了不安。
夏时雨挣扎着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客厅。茶几上还放着昨晚她给陆凛准备的让他醒酒的茶水，此刻，早己凉透。
夏时雨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水流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拿起手机，想看看时间，屏幕却停留在和陆凛的聊天界面。最后那条她发出的语音，孤零零地悬在那里“或者......你今天下班可以首接回家吗？”
夏时雨指尖顿了顿，随后拿起手机把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
陆凛几乎是冲下了车，快步走向家门。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带着夏时雨身上独有的，淡淡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紧绷了一早上的神经骤然松弛了几分。
“小雨？”陆凛边换着拖鞋，边扬声喊道。
客厅里没有人回应。他快步走进卧室，也没人。心又提了起来，首到视线扫向半开着门的卫生间。
夏时雨正站在洗手台前，手里拿着毛巾，似乎刚洗过脸。她抬起头，透过镜子看向陆凛，脸上带着因发烧特有的绯红，眼神有些涣散，嘴唇干得起了皮。
“回来了？”夏时雨的声音比电话里更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陆凛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几步走过去，伸手探向夏时雨的额头，那灼热的温度让他眉头紧紧皱起：“你感冒了，在发烧！”
“嗯，”夏时雨轻轻应了一声，扭头避开陆凛的手，把毛巾挂好，“可能昨晚有点着凉。”夏时雨低着头，从陆凛身边走过，重新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好，只露出一张泛着红晕的脸和那双因为发烧而显得格外的眼睛。
她的平静和疏离，比任何质问都让陆凛难受。他跟着坐到床边，看着夏时雨蜷缩起来的身影，那股混合着酒气、酒店气息以及陈婧带来的压迫感的浊气，似乎还萦绕在他身上，与房间里干净清冷的气息格格不入。
“对不起，小雨，”陆凛声音干涩，带着浓浓的愧疚，“我昨晚不该喝那么多酒，不该让你担心……”
夏时雨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没有睁开。“没事，”她轻声说，停顿了一下，才又补充道，“你人没事就好。”
陆凛看着夏时雨疲惫的侧脸，那些准备好的、关于昨晚“随便找个地方睡”的更多细节，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伸出手，想帮夏时雨掖一下被角。
夏时雨却下意识的向微微缩了一下。
陆凛的手僵在半空。
房间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两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交错着——陆凛带着宿醉后的粗重，夏时雨则因发烧而略显急促。
过了好一会儿，夏时雨才仿佛积攒了些力气，重新开口，声音很轻，像是随时会断掉：“陆凛……”
“嗯？”陆凛立刻俯身靠近。
“……我有点渴，想喝点热水。”夏时雨终于睁开眼去看陆凛，眼神里带着生病时特有的依赖和脆弱，但那脆弱之下，似乎又藏着别的什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或者……是别的。
“好，你等着，我马上去倒。”陆凛立刻起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厨房。
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夏时雨缓缓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睛。身体的滚烫让她意识有些模糊，但心里某个角落却异常清醒。她闻到了，在陆凛靠近的那一瞬间，除了酒气，还有一种极其淡的、不属于他，也不属于这个家的，陌生的香水味。
那味道很淡，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夏时雨勉强维持的平静。
厨房里，陆凛拿着水壶的手有些抖。他看着壶口冒出的白色水汽，脑子里乱成一团。夏时雨的平静，她的生病，她刚才那一瞬间的躲避……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他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来证明。
陆凛端着水杯回到卧室，小心地扶起夏时雨，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水。
“我去给你买点感冒药吧。”等她喝完，陆凛缓缓说道。
夏时雨点了点头，没说话，重新躺了回去，背对着他。
陆凛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空了一块。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默默地转身，拿起钥匙和手机，再次出了门。
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传来。
夏时雨依然维持着背对着门口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滚烫的眼角，终于有一行泪水无声地滑落，迅速渗入枕巾，消失不见。
那堵名为信任的墙壁，在清晨的微光与病热的昏沉中，终究还是裂开了一道无声的缝隙。而裂缝的两端，是两个各怀心事、仿佛在渐行渐远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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