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音频业态实践”课程的期中汇报日，天空堆满了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仿佛随时都会坠下冷雨。传媒大学的阶梯教室里，空气因紧张而显得格外粘稠。各小组的成员们正襟危坐，一遍遍检查着PPT和讲稿，低声重复着演练了无数遍的陈述。
苏暖阳坐在小组中间，手心微微出汗。她知道今天盛光集团的评审会来，但没想到，推门而入的，会是陆寒光本人。
他走在最前面，依旧是那身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外面罩着材质精良的黑色长款大衣，更衬得他身形挺拔，气场迫人。他身后跟着几名助理模样的男女，以及系里几位领导，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身上。他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如同结冰的湖面，扫过教室时，原本还有些细微声响的空间，瞬间落针可闻。
苏暖阳的心脏没来由地一紧，下意识地低下了头。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再次袭来，比上次在启动会上远远一瞥时，强烈了何止百倍。他就像一座移动的冰山，所过之处，连空气都被冻结。
课程导师王教授热情地介绍着，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陆寒光只是微微颔首，在预留的首排中央位置落座，动作优雅却带着疏离的冷感。他甚至没有脱下大衣，仿佛只是来履行一个短暂且不情愿的公务。
汇报按抽签顺序开始。前面几个小组的同学，显然也被这位大人物的亲自到场打乱了阵脚，发挥或多或少有些失常。陆寒光很少开口，但每一次发言，都精准得如同手术刀。
“数据支撑在哪里？用户画像过于理想化。”
“商业模式模糊，公益不等于不考虑可持续性。”
“技术实现路径描述不清，这不是空中楼阁。”
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字字砸在汇报者的心上，冰冷而残酷。被他点评的学生，脸色往往瞬间变得苍白，冷汗涔涔。教室里的气氛愈发凝重。
苏暖阳所在的小组抽到了靠后的顺序。看着前面同学的遭遇，组员们一个个面色发苦，连小组长都开始不停地清嗓子，掩饰紧张。
“暖阳，待会儿‘情感庇护所’那个核心板块，你来讲吧，”小组长压低声音，带着恳求，“你思路最清晰，而且……你声音比较好听，也许……能缓和一下气氛？”
苏暖阳想拒绝，她此刻的心脏也跳得像擂鼓一样。但看着同伴们惶然的眼神，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脑海里那个匿名世界里沉默的“L”，当作假想的倾诉对象，来对抗眼前这尊活生生的、散发着低压寒流的“神祇”。
轮到他们组了。
小组长走上台，开始介绍项目整体框架。果然，没讲几句，陆寒光淡漠的声音便打断了他：“核心创新点，用一句话概括。”
小组长卡壳了，支吾了几秒，没能给出精准的答案。
陆寒光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耐，目光扫过台下该小组的其他成员。“项目的主要构思者是谁？”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带着同情、庆幸或是纯粹的好奇，齐刷刷地落在了苏暖阳身上。
她感到脸颊像被火燎过一样，烫得惊人。她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利用那点微弱的刺痛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然后站起身。
“陆总，是我……和团队成员一起完善的。”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依旧努力维持着清晰。
陆寒光的目光，终于毫无遮挡地、完整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是一种纯粹的、审视的、不带任何个人感情的目光，冰冷，锐利，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需要评估其价值和瑕疵的物品。他看着她，像是在等待一个合格的答案，又像是在等待一个可以随手摒弃的理由。
苏暖阳走上讲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她不敢与他对视，只能将目光投向教室后方虚无的一点，开始阐述关于“声音情感庇护所”的构想。
“……我们试图打造的，不仅仅是一个音频产品，更是一个情感互动的过程。通过采集用户偏好，定制专属的声音环境，比如模拟深夜书桌前的陪伴感，或者清晨林间的苏醒感，让声音成为一种可触摸的温暖……”
她尽力描述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有说服力。然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始终锁定着她，像无形的探照灯，让她无所遁形，每一个细微的迟疑，每一次不自然的停顿，似乎都被无限放大。
就在她讲到关于“利用ASMR等轻声技巧增强陪伴真实感”时，陆寒光再次开口了。
“ASMR？”他重复了这个词，语调里听不出喜怒，却让苏暖阳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你指的是，那种依赖特定触发音，引发颅内舒适感的现象？”
“……是的，但我们更侧重于其营造亲密感和安全感的一面……”苏暖阳试图解释。
“学术界对ASMR的研究尚处于初步阶段，其效果存在极大的个体差异，且长期影响不明。”陆寒光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将项目核心建立在这样一个不确定、甚至带有争议性的基础上，是否过于草率？你的风险评估和备选方案在哪里？”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终于对上了她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眸。
“苏暖阳同学，”他念出她的名字，字正腔圆，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在我看来，你这部分的构想，充满了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幻想，缺乏商业逻辑和科学依据支撑。”
“哗——”
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低哗。这话太重了，几乎是将她最核心的构想全盘否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对她专业能力的质疑。
苏暖阳僵在了讲台上，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她能感觉到同伴们投来的担忧目光，也能感觉到其他小组同学那种混合着同情和一丝幸灾乐祸的注视。难堪、委屈、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冲得她眼眶发酸，视野微微模糊。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那点水汽凝结成泪珠滚落。她完全无法理解，这个男人为何如此严苛，近乎……刻薄。他就像一座无法融化的万年冰山，仅仅是他散发的寒气，就足以将人冻伤。
匿名先生“L”？
这个念头荒谬地一闪而过，随即被她狠狠掐灭。怎么可能？那个在深夜里沉默陪伴，会因为一首诗而送出昂贵“安神香”的、似乎能理解她内心角落孤独的听众，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冰冷、严厉、高高在上、轻易就将别人心血践踏在地的男人？
绝对不可能。这一定是两个极端，两个世界的人。
她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低却清晰地回答：“谢谢陆总的指正，我们会……会重新评估和完善。”
接下来的汇报，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完成的。声音依旧在，魂却像被抽走了一半。
陆寒光看着她强作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她垂下去不再与任何人对视的眼睛，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刺痛的感觉，掠过他的心脏，快得让他无法捕捉，更无法理解。
他只是在履行职责，指出项目中显而易见的问题。仅此而己。
汇报终于结束。陆寒光在王教授等人的陪同下，率先离开了教室，没有再看苏暖阳一眼，仿佛她只是他评审过的无数个不合格项目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冰冷的压迫感随着他的离开而消散，教室里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学生们如释重负地议论开来。唯有苏暖阳小组的角落，一片愁云惨雾。
“没事的，暖阳，他说得太重了……”
“就是，陆寒光可是出了名的难搞，别往心里去。”
组友们围过来安慰她。
苏暖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我没事，他说得……也有些道理，是我们考虑不周。”她收拾好东西，几乎是逃离了教室。
外面的天空，终于飘下了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苏暖阳没有打伞，任由细雨浸湿她的头发和外套。她需要这冷意，来浇灭心头的委屈和那股莫名的、被否定后的失落。
她一遍遍回想着陆寒光那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和他那句“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幻想”。原来，她小心翼翼构建的、关于声音治愈的梦想，在那样的人看来，是如此可笑和不值一提。
而那个在网络世界里，给予她默默支持和珍贵共鸣的“L”，此刻更像一个虚幻的泡影，被现实这盆冷水，泼得粉碎。
她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
现实，终究是现实。
而在驶离校园的黑色轿车后座，陆寒光闭目养神。车窗外的雨幕模糊了世界。他的耳边，却异常清晰地回响着苏暖阳最后那句带着细微颤音、却努力维持尊严的“谢谢陆总的指正”。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是一片无人得见的复杂波澜。
他成功地用冰封的外壳，维持了安全距离，击碎了任何可能将她与“匿名先生”联系起来的线索。
但为何，在看到她苍白着脸、强忍难堪的模样时，他坚固冰冷的心防，会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一丝他从未体验过的……名为“懊悔”的凉意？
这场以评审为名的现实相遇，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冻伤了试图靠近的阳光，也在冰山之上，留下了一道难以察觉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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