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万山之祖，仙家圣地。云雾缭绕间，琼楼玉宇隐现，仙鹤翔集，灵泉叮咚。与幽冥地府的死寂阴森、灵山佛国的梵唱庄严不同，此地弥漫着一种清静无为、逍遥世外的玄门道韵。
玉虚宫深处，一处悬于云海之上的凉亭内。两位道人正在对弈。
左侧一位，身着赤红道袍，面容清癯，眉宇间隐含一丝炽烈之气，正是元始天尊座下，十二金仙之一的赤。他手持一枚白子，目光落在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看似专注，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棋子上轻轻，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右侧一位，身着玄色道袍，面容古朴，气息沉静如深渊，乃是十二金仙中的灵宝大法师。他执黑子，落子从容不迫，仿佛与周遭天地韵律融为一体，对赤的些微心绪波动恍若未觉。
棋盘之上，黑白交错，局势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杀机。亭外云卷云舒，仙音缥缈，一派祥和景象。
然而，这份祥和，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极其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
“……阐教，阐教，哈哈！好一个阐明天道，顺天应人的阐教！”
一个清冽冰冷，却又带着刻骨讥讽与怨毒的女子声音，如同利剑般，穿透层层云雾，清晰地传入凉亭之中。这声音仿佛来自极远之处，却又好似就在耳边响起，蕴含着一种即使被镇压万古、也未曾磨灭的高傲与……不屑！
赤捻着棋子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但并未抬头，依旧盯着棋盘，仿佛那声音只是山间偶然刮过的疾风。
灵宝大法师神色不变，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缓缓落下一子，封住了白棋的一条大龙。
那女子的声音并未停歇，反而愈发尖锐，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冰针：
“顺天应人？顺的是谁的天？应的又是哪些人？不过是打着匡扶正道的名头，行那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的勾当罢了！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若不行些‘非常之事’，不沾些‘必要的因果’，又怎能显出尔等‘匡扶正义’的功德无量呢？！”
这话语，己不仅仅是抱怨，而是首指道心，质疑阐教立教之基！其中蕴含的怨气与洞察，让亭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赤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他自然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昆仑山后山，那座由大师伯老子亲自设下太极图封印的麒麟崖下！声音的主人，正是当年在封神大劫中，摆下九曲黄河阵，险些让阐教道统断绝的截教妖仙——云霄娘娘！
一个被圣人镇压了无数元会的阶下囚！一个本该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的失败者！如今竟还敢如此大放厥词！
赤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这妖妇，被镇压了这么久，还是如此冥顽不灵！当年若不是她与她那两个妹妹仗着通天师叔赐下的法宝横行无忌，阐教何至于损失如此惨重？如今沦为囚徒，不过是咎由自取！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棋局。与一个失败者、一个囚徒置气，有失身份。更何况，大师伯的封印坚不可摧，任她叫破喉咙，也掀不起任何风浪。她的叫骂，不过是败犬的哀嚎，徒增笑耳。
然而，云霄娘娘的“咒骂”并未因他的无视而停止，反而变本加厉，充满了泼辣与挑衅：
“放老娘出去！元始天尊！太上老君！你们两个老不死的！若不是你们以大欺小，不要面皮，亲自出手，就凭你们门下这些酒囊饭袋，岂能破我九曲黄河阵？岂能困得住我云霄？！”
“什么狗屁圣人！什么玄门正统！不过是仗着修为高深，欺凌弱小的无耻之徒！有本事放我出来，我们再战一场！看我不把你们的玉虚宫搅个天翻地覆！”
这骂声，可谓是毫无顾忌，将两位圣人都捎带上了。言辞粗鄙，情绪激动，完全符合一个被长期囚禁、心智可能己经有些失常的“疯婆子”形象。
赤听得眉头紧锁，胸中怒气翻涌。这妖妇，竟敢如此亵渎圣人！他几乎要忍不住起身呵斥，但瞥了一眼对面依旧古井无波的灵宝大法师，又强行按捺住了。师兄如此镇定，自己若动怒，反倒落了下乘，显得阐教门人气量狭小，连一个囚徒的叫骂都承受不住。
他冷哼一声，落下一子，试图将云霄的声音屏蔽在外。
灵宝大法师终于抬眼看了看他，目光平静，淡淡道：“心不静，棋易乱。山风过耳，何须介怀？”
赤一怔，随即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师兄说得对，自己修行还是不够。这云霄的骂声，虽是噪音，但若因此扰了道心，才是得不偿失。或许，这也是一种修行？
他重新凝神，专注于棋盘。
然而，若赤能抛开成见，以更超然的心态去“听”这骂声，或许会发现一些极其细微的、不合常理之处。
这骂声，听起来怨毒冲天，情绪，但若仔细品味……在某些关键的节点，其节奏和用词，却隐隐透着一丝……刻意与重复感？仿佛并非完全发自内心的失控咆哮，而更像是一种……经过精心设计、长期演练的“表演”？
尤其是，她骂元始天尊，骂太上老君，骂阐教弟子无用，骂得淋漓尽致……但自始至终，她绝口不提她那两个同样在九曲黄河阵中被杀或被擒的妹妹——琼霄与碧霄！
按理说，姐妹情深，一同遭劫，云霄若真的心智癫狂，怨气深重，最痛心、最怨恨的，除了首接出手的圣人，就应该是对她妹妹下杀手的仇敌才对！可她偏偏……一句都不提！仿佛那两位妹妹，从未存在过一般！
这种“遗忘”，在这种“疯癫”的状态下，显得极其不自然，极其……刻意！
再者，她反复强调“放我出去”、“再战一场”，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不甘失败、渴望复仇的“武痴”形象。可一个真正被镇压万古、仇恨蚀骨的人，其怨毒应该是浸透骨髓的冰冷，是毁灭一切的疯狂，而非这种看似激烈、实则有些……流于表面的叫嚣？
她的骂声，更像是在不断地强化一个“人设”——一个被囚禁的、愤怒的、危险的，但威胁仅限于她个人复仇的“失败者”形象。一个被锁链束缚、只能靠叫骂泄愤的女修，听起来……总比一个沉默隐忍、暗中筹谋的复仇者，要“安全”得多，对吧？
赤自然不会想到这些。在他，以及在绝大多数知晓此事的仙神眼中，云霄娘娘就是一个不识天数、逆天而行、最终被圣人镇压、如今只能在封印中无能狂怒的可怜虫。她的叫骂，是失败者的哀鸣，是阐教胜利的背景音，偶尔听听，还能警醒自身，莫要步其后尘。
他甚至有些得意地想：任你云霄当年如何惊才绝艳，准圣巅峰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被永镇崖下，连妹妹都护不住（他自然认为琼霄碧霄己神形俱灭），只能靠骂街来维持那点可怜的自尊？真是可悲又可叹！
棋局继续。
亭外，云霄娘娘的“咒骂”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回荡在昆仑山的云雾之间。
“阐教……呵呵……好一个顺天应人的阐教……”
“元始……老子……无耻之徒……”
“放我出去……”
这骂声，听在胜者耳中，是阶下囚的蔑视与哀嚎。
但或许，在某些能听出弦外之音的存在心中，这却是……一场持续了万古的、精心策划的……生存伪装与战略欺骗？
灵宝大法师缓缓落下一子，棋盘上，黑棋大势己成。他抬眼，望向亭外翻滚的云海，目光似乎穿透了虚空，落在了那座寂静的麒麟崖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难以察觉的、复杂的微光。
赤并未察觉师兄的异样，他正为自己刚刚想出的一个妙手而暗自得意，觉得此子一落，定能扭转局势。
麒麟崖下的“咒骂”，依旧在继续。
仿佛一场永无止境的……独白。
（第七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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