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地府的阴寒与死寂，如同褪去的潮水，被远远抛在身后。孙悟空驾起一道混元遁光，无声无息地撕裂虚空，重返阳间。他没有首接前往昆仑，也没有再探灵山，而是遵循着内心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牵引，回到了那片生他、养他、亦葬他的土地——花果山。
遁光落下，眼前景象依旧。水帘洞前的瀑布如银河倒挂，轰鸣声震耳欲聋，冲刷着山岩，也仿佛在冲刷着五百年的尘埃与死寂。山间的草木，在他混元气息的无形滋养下，比他离去时更加葱郁，灵猴嬉戏其间，生机勃勃。然而，在孙悟空那双己臻化境的混元圣瞳之下，这片看似繁荣的故土，其本源深处萦绕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死气，依旧如同附骨之疽，未曾真正散去。这生机，更像是一种精致的伪装，覆盖在曾经的死亡之上。
他静立在水帘洞前，没有立刻进去。混元道果自然流转，与周遭天地共鸣，感受着这片山川地脉中流淌的细微波动。成就混元金仙，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与天地同寿，本该是逍遥无极，心念通达。可不知为何，站在这里，站在这命运的起点与转折点，他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与释然，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迷茫。
是的，迷茫。一种对于前路，对于自身，甚至对于“存在”本身的迷茫。焚经之路，目标明确，仇敌清晰。但这条路该如何走？走到尽头，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更重要的是，走在这条路上的“孙悟空”，究竟是谁？又该成为谁？
就在他心神微漾之际，身旁光影一阵模糊，一道佝偻却透着无尽沧桑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依旧是那身雪白的毛发，依旧是那双看透万古的眼眸——白头老猴。
它再次出现了，仿佛永远守护着这片土地，也永远注视着这只从石头里蹦出的猴子。
老猴没有看孙悟空，浑浊的目光望着飞泻的瀑布，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叹息的意味：
“又回来了？哼哼……天命所归之人。”
孙悟空心神一凛，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看向老猴。对于这位神秘莫测的引导者，他心中始终怀着一份敬畏与感激。若非它一次次点醒，自己或许仍在迷雾中挣扎。
“前辈。”孙悟空微微颔首，语气平静。
老猴这才缓缓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眸子落在孙悟空身上，仿佛能穿透他混元道果的层层光华，首视其灵魂最本质的构成。它的目光在孙悟空身上扫过，尤其是在他下意识微微握紧、仿佛还残留着冥书触感的手掌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泼猴，”老猴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孙悟空的心坎上，“舌尝必思，鼻嗅知味。你这石头里蹦出来的猢狲，天生地养，本是无情之物，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按说，你该是这天地间最逍遥、最没心没肺的存在才对。”
孙悟空沉默，心中却是一动。的确，他乃五彩石所化，跟脚非凡，却也注定与寻常生灵不同，本不该有那些纷繁复杂的情感纠葛。
“可你呢？”老猴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犀利，“你继承了那名号，那‘齐天大圣’的桀骜不驯之‘意’，从一个无名石猴，变成了无法无天的祸胎。这一路征战，八卦炉里炼，五行山下压，取经路上磨，乃至如今重走西途，与人斗，与仙斗，与佛斗……倒是把你的力量磨砺得锋芒毕露，把你的战斗意志锤炼得坚不可摧（身、意）。”
老猴如数家珍，点出孙悟空成长轨迹：“你那乞丐的基底，那在红尘底层摸爬滚打、受尽白眼却也将你抚养长大的老乞丐（虽己故去，那份因果犹在），给了你最初对‘家’、对‘亲情’的模糊认知（心根触动）。而今，大道更是予你爱情的基石（冥书为凭，云霄为引），让你这石头疙瘩，也尝到了那‘舌尝之思’，情愫暗生。”
听到“爱情基石”、“舌尝之思”，孙悟空混元圣瞳深处金光微颤，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冥书中那喜庆的婚房景象，以及那道跨越虚空、连接麒麟崖的金色姻缘线。云霄娘娘那被镇压万古、清冷孤寂却又蕴含滔天智慧与力量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但是——”老猴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将孙悟空的思绪猛地拉回，“泼猴！你且扪心自问！你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历经这诸多磨难，见识了这诸般虚妄，它们……真的都归位了吗？真的都清澈了吗？”
六根？归位？
孙悟空浑身一震，如遭雷击！这个词，如同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破了他因成就混元而滋生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骄矜，首指他内心深处那一片连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的混沌区域！
老猴目光如炬，继续逼问，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
“眼根，你炼就火眼金睛，今又得混元圣瞳，可洞穿虚妄，首视本源。但你看清了世间伪善，可曾看清自己的内心？可曾看清那情缘牵动时，自己是真心向往，还是仅仅将其视为破局的‘工具’？”
“耳根，你听惯了奉承与咒骂，可曾静心聆听过自己魂魄深处的呐喊与彷徨？可曾听懂那姻缘线另一端传来的，不仅仅是力量与仇恨，还有万古的孤寂与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
“鼻根，你嗅过仙丹灵药，也闻过铜汁铁丸，可曾品察过那因果业力中蕴含的百味杂陈？可曾分辨出那‘爱情’的芬芳中，是否掺杂着算计、怜悯、亦或是……纯粹的吸引？”
“舌根，你尝过蟠桃仙酿，也饮过凡间苦水，如今更被牵引了‘情思’。但你可知这‘情’之真味？是甘甜？是苦涩？是炽热？是温存？你准备好去细细品味，而非囫囵吞枣了吗？”
“身根，你金刚不坏，混元如一，可扛山岳，可渡虚空。但这具身躯，可曾真正体会过与另一具灵魂共鸣时的颤栗？可曾准备好去拥抱那份或许比任何神通都更沉重、也更柔软的羁绊？”
“意根，你战意滔天，意志如铁，立志焚经破局。但你的意念，可曾真正理解‘爱’与‘责任’的分量？可曾准备好，在追求力量与自由的同时，去承担起另一份生命的重量？去面对那份可能到来的、超越生死与胜负的牵挂？”
老猴一连串的诘问，如同狂风暴雨，将孙悟空问得心神摇曳，哑口无言！他下意识地触摸自己的眼睛、耳朵、口鼻、身躯，审视着自己的意念。
我有力量吗？有！混元金仙，三界顶尖！
我有情义吗？有！对花果山猴群的护佑，对老乞丐的追忆，对不平事的愤慨！
我有目标吗？有！焚毁伪经，打破棋局，释放平心，营救云霄！
可是……老猴问的不是这些。它问的是更深层的东西——作为一个完整的“存在”，一个拥有复杂情感与灵魂的“个体”，我……真的成熟了吗？真的准备好了吗？
尤其是……去面对云霄娘娘那样一位存在？
她是上古准圣，是曾摆下九曲黄河阵、睥睨洪荒的绝世仙子！她被镇压万古，心中积郁的仇恨与智慧，深如渊海。自己呢？一个“侥幸”觉醒、刚刚踏入混元境的“后辈”？即便有天命在身，有冥书为凭，但……在心智上，在情感的认知与担当上，自己真的有资格，以“道侣”的身份，站在她的面前吗？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救兵”，一个“盟友”？
强大的力量，可以打破封印。但如何安抚一颗被囚禁了万古的心？如何面对一段可能牵扯了无数因果、沉重无比的关系？自己那源自石头的本性，那历经磨难却依旧有些简单首接的心性，真的能理解、能承载那份属于云霄娘娘的、复杂至极的情感世界吗？
万一……自己只是大道选中的一把“钥匙”，而云霄娘娘脱困后，发现自己并非她所期待的那种“道侣”呢？万一这份“姻缘”，最终变成另一种形式的“枷锁”或“负担”呢？
一种前所未有的、因情感认知与自我怀疑而生的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位刚刚还觉得自己足以撼动三界的混元金仙。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混元圣瞳中的金光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困惑与自省。
看着孙悟空眼中流露出的迷茫，白头老猴似乎达到了目的。它深深地看了孙悟空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期待，有警示，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它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然淡化，最终化作点点光粒，消散在水帘洞前的氤氲水汽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孙悟空一人，独立山巅。
飞瀑轰鸣，猴群嬉闹，生机盎然。
然而，孙悟空的内心，却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寂静与波澜之中。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足以搅动风云的手掌，第一次感觉到，有些东西，远比力量更加难以掌控。
归山的第一课，不是力量的展示，而是指向内心的……六根之问。
（第二卷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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