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阁的日子，单调得如同檐下滴落的雨水，日复一日，悄无声息。乙库所藏，多是些陈年旧档，地方志、粮赋记录、不甚重要的官员述职副本，浩如烟海，积满了岁月的尘埃。
苏云晚——如今的林晚，每日清晨即起，与同屋女史一同沉默地用过早膳，便前往乙库当值。她分到的差事是整理天佑七年至九年的部分地方奏疏副本，并进行初步的分类与誊录。天佑九年，正是苏家获罪、满门倾覆的那一年。
这绝非巧合。她知道，这是沈墨暗中运作的结果。
库房内光线昏暗，只在高高的窗户透进几缕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她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张窄小书案后，面前堆着小山般的卷宗。手指拂过泛黄脆弱的纸页，动作轻柔而稳定，唯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的外表下，心脏是如何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
每一份卷宗都可能隐藏着线索，每一个名字都可能与当年的阴谋有关。她像一只警惕的幼兽，在危机西伏的丛林里，小心翼翼地寻觅着猎人的踪迹。
起初几日，她翻阅的多是些无关紧要的边陲军报或地方政事，枯燥乏味。她并不急躁，只是耐心地、一页页地看下去，将可能涉及兵部、涉及北疆、涉及她父亲旧部或与宰相李甫有关的文书，默默记下编号与要点。
她的沉静和高效渐渐引起了掌事柳姑姑的注意。这日，柳姑姑巡视至她案前，随手拿起她刚誊录好的一份文书，看了看那清秀工整、却刻意模仿馆阁体而显得有几分呆板的字迹，淡淡道：“速度尚可，字也还算端正。乙库东面第三排书架，最上层有些天佑八年兵部武选司的旧档，积灰己久，你去清理出来，重新登记造册。”
兵部武选司！那是掌管中下级军官铨选调动的部门！父亲曾任兵部尚书，武选司中必有他不少旧部门生！
云晚心头猛地一跳，几乎要抑制不住脸上的神色。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垂首恭顺应道：“是，柳姑姑。”
她搬来梯子，爬上东面第三排书架的最顶层。那里果然堆放着不少卷宗，蛛网密布，尘土厚重，显然己被遗忘多年。她小心翼翼地将其一捆捆搬下来，用软布轻轻拂去灰尘，动作细致，如同在擦拭珍宝。
打开最上面的一卷，是天佑八年各地将领的考功记录。她一行行看下去，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过滤着每一个名字。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撞入眼帘——陈安。
陈安！父亲当年的亲兵队长，对苏家忠心耿耿，苏家出事前半年，他被外放至北疆某处关隘任守备。父亲曾私下感叹，此举或是有人想剪除他的羽翼。
他后来的境遇如何？苏家出事，他是否受到牵连？
云晚的心提了起来，迅速在这一卷中查找关于陈安的后续记录，却只到天佑八年年底，其后便没了下文。她不死心，又在搬下来的其他卷宗里翻找，指尖因急切而微微颤抖。
终于，在另一卷关于北疆驻军人员调动的文书底部，她找到了一行不起眼的记录：“天佑九年三月初七，朔风关守备陈安，因贻误军机，致小队巡边士卒遇伏身亡，革职查办，押送京城。”
天佑九年三月初七！距离苏家被查，仅仅过去了十天！
贻误军机？革职查办？陈安叔叔为人谨慎，带兵极严，怎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这时间点，也巧合得令人心惊！
这绝非偶然！这分明是有人要在苏家倒台后，赶尽杀绝，清理父亲在军中的旧部！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她手脚冰凉。她强忍着愤怒与悲恸，将这份文书的内容死死记在脑中，然后将其混入其他需要清理的档案中，不动声色。
接下来的半天，她都有些心神不宁。陈安的遭遇，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心湖，证实了她最坏的猜想——苏家之案，牵连之广，手段之酷烈，远超她的想象。
傍晚下值，她随着其他女史默默往回走。行至连接内外廷的永巷时，对面恰有一队仪仗迤逦而来，宫人侍卫簇拥着一顶软轿，轿帘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但那排场气度，远非普通妃嫔可比。
引路的赵宦官急忙示意她们退至墙边，垂首肃立，低声提醒：“是贵妃娘娘的銮驾，都低头，莫要冲撞。”
贵妃？云晚心中一动。当朝贵妃姓吴，其父是镇守西南的大将军，位高权重，据说在朝中与宰相李甫分庭抗礼，是少数能不卖李甫面子的人之一。
软轿经过她们面前时，一阵微风吹起了轿帘一角。云晚下意识地抬眼，恰好对上一道漫不经心扫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来自轿中女子，容颜娇艳，雍容华贵，眼神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与慵懒，如同看着路边的草芥。
仅仅一瞬，轿帘落下，銮驾远去。
云晚低下头，心中却波澜微起。吴贵妃……李甫的政敌……这条线，或许将来也能有用？
回到住所，同屋的女史们难得没有立刻休息，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见她进来，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有些异样。
一个圆脸女史凑过来，带着几分打探的语气：“林晚，听说柳姑姑让你去整理兵部的旧档了？”
云晚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是一片茫然与怯懦：“是……是啊，都是些积了灰的陈年旧纸，清理起来甚是麻烦。”
那女史撇撇嘴，似信非信：“哦……那些东西，没什么油水，还累人。不过你倒是沉得住气。”
云晚不再多言，只默默去打水洗漱。她知道，在这深宫之中，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眼里。她必须更加小心，如同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夜渐深，她躺在铺上，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陈安”的名字和吴贵妃那淡漠的一瞥。
复仇之路，漫长而险恶，但她己踏出了寻找真相的第一步。
前方迷雾重重，但她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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