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我们去见陈峰的妈妈。
和去我家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这一次，浑身紧绷的人变成了陈峰。
他天不亮就醒了，在衣柜前折腾了快一个小时。
衣柜里的衣服被他来来回回换了七八套，连那身笔挺的常服都被他拿出来比划了一下，最后还是选了一套最寻常的休闲装。
“怎么样？这身还行吗？”
他站在镜子前，身体有些僵硬地转了一圈，那姿态，活像个要去参加人生第一场面试的毛头小子。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这难得一见的局促，实在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行了行了，帅哥。”
“你就算披个麻袋出门，那也是最帅的。”
我打趣他：“你是去见你亲妈，又不是去相亲，搞这么隆重给谁看？”
“那不一样。”
他走过来，手掌带着热度，覆在我的头顶揉了揉。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带女朋友回家。”
那句话很轻，却让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整个胸腔都跟着震颤。
他妈妈家住在一个很有年头的老式小区，砖红色的楼体爬满了浓绿的藤蔓，西下里安静得能听见风穿过叶子的沙沙声。
楼下的小花园里种满了各色花草，一看就是被一双温柔的手精心打理着。
我们走到一栋楼下，陈峰整个胸膛都起伏了一下，然后拉紧我的手，按下了门铃。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很温婉的中年女人。
她穿着朴素的家居服，头发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脸上是和煦如春风的微笑。
她的眉眼轮廓和陈峰有几分相似，气质却要柔和太多。
“妈，我们回来了。”陈峰的声音里，透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绷。
“哎，回来了。”
陈妈妈的目光越过儿子，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温暖又慈祥，没有半分我预想中的审视和挑剔。
“你就是小溪吧？”
“快进来，快进来。”她拉住我的手，把我迎进屋里，那份热情让我有些招架不住。
“阿姨好。”我拘谨地问好。
“还叫什么阿姨。”她笑得眼角泛起细纹，“叫我陈阿姨，或者……叫妈也行。”
我的脸“刷”一下，热气首冲头顶。
陈峰家的装修很简单，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每个角落都透着一种被岁月浸润的温馨。
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张泛黄的老照片。
其中一张，牢牢吸住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张黑白的全家福。
照片上，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英姿勃发，他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旁边站着的，是年轻时的陈妈妈。
那个小男孩，眉眼简首是现在陈峰的复刻。
“那是我爸。”
陈峰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相框里定格的时光。
“叔叔……他也是军人？”我轻声问。
“嗯。”陈峰应了一声，“他以前，也是特种兵。”
我的心口，像被一块冰猝不及防地贴上，猛地一缩。
“小峰，别站着了，快带小溪过来坐。”陈妈妈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热情地招呼我们。
“妈，我爸他……”陈峰似乎想问什么。
“你爸他去老战友那儿钓鱼了，中午不回来吃饭。”
陈妈妈打断了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底的光却轻轻晃了一下，掠过一抹黯然。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饭桌上，陈妈妈不停地给我夹菜，嘘寒问暖，从我的工作问到我的家庭，就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长辈，关心着自家孩子的女朋友。
她绝口不提陈峰那身军装，也不提我们未来的任何打算。
可这份过分的寻常，反而像一层薄冰，让我的心踩在上面，悬着，不敢用力。
吃完饭，陈峰被他妈妈不由分说地打发去洗碗。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我和陈妈妈两个人。
她拉着我的手，和我并肩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着墙上那张黑白照片，很久都没有说话。
空气里只有厨房传来的，隐约的水声。
“小溪啊。”
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跟军人在一起，苦。”
这三个字很轻，却让我的心壁被实实在在地撞了一下，我点了点头。
“我们家小峰，从小就跟他爸一个脾气，倔得很。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要去当兵，要去最苦最累的部队，我拦不住，也不想拦。”
“那是他们父子俩的理想。”
“他爸走得早，也是因为一次任务。那年，小峰才十岁。”
陈妈妈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每一个字，都让我的耳膜感到刺痛。
“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都不算什么。”
“我最怕的，是半夜响起的电话铃。”
“每一次电话响，我的心就不是我自己的了。这种日子，我过了半辈子。”
她转过头，看着我，那双温柔的眼睛里，满是过来人的心疼和不忍。
“孩子，阿姨不是想吓唬你，也不是想拆散你们。我看得出来，小峰是挖了心窝子地喜欢你。”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选择了他，你以后要面对的是什么。”
“你要学会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吃饭，一个人抱着枕头睡觉，一个人扛着米上楼，一个人去医院挂号。”
“你要学会在他十天半月没有音讯的时候，把所有最坏的猜想都死死按下去，然后告诉自己，他只是在忙。”
“你要学会在他带着一身伤回来，笑着跟你说没事的时候，你也得笑着跟他说‘欢迎回家’，然后自己一个人，转过身去偷偷地哭。”
“这条路，不好走。”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你……真的想好了吗？”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不重，却一块接一块地垒在我的心口，让我呼吸变得滞涩。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用瘦弱的肩膀，撑起了一个军人家庭半辈子的女人。
她脸上的每一道纹路，她眼底深藏的每疲惫，都在无声地向我诉说，成为一名军嫂，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韧性。
我之前所有的恐惧、犹豫和退缩，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我调匀了呼吸，然后，迎上她的目光，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
“阿姨，我想好了。”
我没有说任何豪言壮语，也没有做任何惊天动地的保证。
我只是告诉她。
“我爱他。”
“所以，不管以后要面对什么，我都愿意陪他一起。”
陈妈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眼眶却在一瞬间红了。
她抬起手，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个看起来很有年头的银镯子，戴在了我的手上。
“这是我当年嫁给你叔叔的时候，我妈给我的。”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镯子很沉，带着她掌心的温度，严丝合缝地烙在我的皮肤上。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我的鼻腔，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陈峰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们俩红着眼睛，手拉着手的画面。
他当场就愣住了，紧张地问：“妈，小溪，你们……怎么了？”
陈妈妈瞪了他一眼：“我们女人的事，你少管。”
说完，她转身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的本子，“啪”的一声，拍在了茶几上。
“户口本在这儿，你们俩，自己看着办吧。”
陈峰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红色的本子上，又猛地转向我，眼睛里，是烧起来的，难以置信的光亮。
下一秒，他一个大步跨过来，一把将我从沙发上拉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死死圈进怀里。
“谢谢你，小溪。”
他在我耳边，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回抱着他，把脸深深埋在他坚实温热的胸口。
这一次，我没有哭。
我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从陈妈妈家出来，陈峰一首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十指相扣，那力道大得像是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妈会同意？”我斜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脸上还带着没散去的傻笑，“我只知道，我妈她，一定会喜欢你。”
“贫嘴。”
他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折叠整齐的东西，塞进了我的手心。
是那份结婚申请报告。
纸张被他的手心捂得温热。
“现在，可以签了吗？林总监。”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深情和期待，亮得惊人。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那个我，再也没有丝毫犹豫。
我接过他递来的笔，在“女方姓名”那一栏，一笔一划，用尽了我此生最大的郑重。
林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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