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事件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陆沉舟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持续而紊乱的涟漪。
他无法理解自己那天的反应。
那种莫名的熟悉感，那种被截然不同的气质所吸引的失控感，都让他感到烦躁和不安。
他开始更加频繁地“观察”苏晚。
不再是以前那种带着厌恶和挑剔的审视，而是一种探究的，试图看穿她平静表面下隐藏着什么的注视。
他发现，她真的很安静。
大部分时间，她要么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要么在偏厅看书、插花。她看的书很杂，有时是艺术画册，有时是晦涩的外文小说，甚至还有一些……财经类的期刊？
她插花的手艺确实很好，甚至开始有圈内的夫人慕名向她预定作品。她并未因此张扬，依旧沉默地完成，然后将收入……他让周凯查过，她竟然都默默汇去了苏家那个无底洞。
她弹钢琴的时候，永远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样子，只弹巴赫，或者一些同样结构严谨的古典乐曲，从不触碰林薇薇擅长的那些浪漫派作品，仿佛在刻意划清界限。
她甚至开始学着打理一些陆氏旗下基金会涉及的慈善项目文件——那是他某次为了刁难她，随手丢给她的，想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却真的接了过去，并且将那些繁琐的数据和报告，整理得条理清晰，连周凯都私下表示“苏小姐很有条理，帮了不少忙”。
这一切，都超出了陆沉舟对一個“花瓶替身”的认知。
她就像一本被错误标签包裹着的、内容深邃复杂的书，他随手翻开，本以为会看到肤浅空洞的通俗故事，却不料瞥见了严谨深刻的学术论文，这让他感到措手不及，甚至……有些恼羞成怒。
他不能接受自己竟然会被一个“替身”吸引注意力，更不能接受这个“替身”身上，竟然拥有着与林薇薇完全不同、却同样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加耀眼的特质。
这动搖了他长久以来的认知基础。
于是，他的“折磨”开始变本加厉，方式却悄然改变。
他不再仅仅挑剔她模仿得像不像，而是开始否定她本身。
否定她的插花“匠气过重，缺乏灵魂”。
否定她的琴声“刻板僵硬，毫无感情”。
否定她整理的文件“拘泥细节，不懂变通”。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证明她的“不行”，来巩固自己心中那个“林薇薇才是完美”的信念，来扑灭自己心底那簇不该燃起的、好奇的火苗。
然而，苏晚的反应，却让他更加无力。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会流露出委屈或愤怒，也不再像中期那样试图辩解或证明。对于他所有的否定，她都只是平静地接受，然后用更完美的成果，无声地回击他的挑剔。
她的插花订单越来越多。
她的琴声依旧每日响起，精准无误。
她处理的文件，连集团里最苛刻的老项目经理都挑不出错处。
她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精铁，在痛苦中褪去杂质，变得越发坚韧和……夺目。
陆沉舟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
他越是想要打压她，她就越是展现出让他无法忽视的光芒。他越是想要证明她的“不堪”，就越是发现自己之前的认知可能存在偏差。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极其不适。
这天傍晚，他提前结束工作回家。鬼使神差地，他没有首接回主卧或者书房，而是走向了偏厅。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苏晚背对着他，坐在窗边的地毯上，身边散落着几本摊开的艺术图册。她似乎看得很入神，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棉质长裙，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边。夕阳勾勒着她纤细的脖颈和柔和的侧脸轮廓，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宁静而专注的光晕里。
她微微歪着头，手指轻轻点着书页上的某一幅画，唇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纯粹的，属于她自己的笑意。
那一瞬间，陆沉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骤然失序。
没有模仿，没有刻意，没有清冷，也没有反抗。
只有一种剥离了所有外界纷扰的、真实的宁静与美好。
很美。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闯入他的脑海，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怎么会觉得她美？
他应该觉得薇薇那样明媚张扬的才是美！
像是为了驱散这个荒谬的念头，他故意加重了脚步。
苏晚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看到他，她脸上的那丝柔和笑意瞬间消失无踪，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陆先生。”她站起身，轻声招呼。
陆沉舟看着她瞬间切换的表情，心底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强烈的挫败和怒气。
她就这么不愿意在他面前流露出真实的一面吗？
还是说，她所有的柔和与美好，都只留给独处的自己？
他冷着脸，走过去，目光扫过她摊开在地上的图册，是莫奈的《睡莲》。
“看来你很闲。”他语气恶劣，“还有时间在这里看这些没用的东西。”
苏晚垂下眼睫，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开始收拾地上的书。
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陆沉舟心头的火气更盛。他宁愿她跟他吵，跟他闹！
他一把抓起那本《睡莲》图册，翻了几页，嘲讽道：“印象派？模糊不清，色彩混乱，也就你们这种附庸风雅的人会喜欢。”
苏晚收拾书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向他，眼神平静无波，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您说得对，确实需要一定的审美门槛才能欣赏。”
陆沉舟的话瞬间被堵在了喉咙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讽刺他不懂艺术吗？！
他死死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她！
这种在言语和气势上都被隐隐压制的感觉，让他几乎要失控。
他猛地将图册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把这些垃圾收好！别再让我看到！”他几乎是低吼着说出这句话，然后带着一身无处发泄的怒火，转身狼狈地逃离了这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地方。
苏晚看着他被怒火烧灼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那本被摔皱的《睡莲》图册，缓缓地蹲下身，珍重地将它捡起来，轻轻抚平书页的褶皱。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水纹般不易察觉的涟漪。
陆沉舟，你开始害怕了吗？
害怕看到你不愿承认的真相？
害怕你这个精心打造的“替身”，其实拥有一颗你无法掌控的、闪耀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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