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后面的旧工坊，比林恩想象中还要破败。木质的门板歪斜着，仿佛一阵强风就能将其彻底推倒。推开门，扬起的灰尘在从破窗透进来的光柱中肆意飞舞，如同无数微小的精灵在举行一场荒芜的舞会。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腐朽木材和陈年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
工坊内部空间不小，但如今只剩下一些无法搬走的、锈迹斑斑的铁砧、废弃的风箱以及一些辨认不出原貌的金属构件，散乱地堆在角落，诉说着往昔曾有的、微不足道的繁忙。阿尔伯特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露出一丝窘迫。
“少爷，这里太久没用了，老仆这就找人收拾……”
“不必大动干戈。”林恩打断了他，目光扫视着整个空间，“先把中间清理出一块地方，能生个火炉就行。我们暂时不需要打造神兵利器，只需要一个能进行简单加热和破碎的地方。”
他的要求让阿尔伯特再次感到意外，但老管家没有多问，只是躬身应下，随即去安排人手。
不多时，两个穿着打补丁粗布衣服、面色惶恐的年轻领民被阿尔伯特带了进来。他们显然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领主老爷接触，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不用紧张。”林恩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些，“把这几块石头，”他指了指随后被搬进来的几块不同颜色和质地的矿渣样本，“用锤子敲碎，尽量敲成均匀的小块，分开放置。”
他又对阿尔伯特说：“找些木炭来，再把那个还能用的旧陶土坩埚洗刷干净。”
命令简单明确，虽然依旧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至少有了具体行动的方向。工坊里很快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两个领民埋头干活，不敢有丝毫懈怠。破碎的矿渣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混合着硫磺和金属腥气的味道。
就在清理和准备工作进行时，阿尔伯特带着一个老人走了进来。老人看上去比阿尔伯特年纪更大，背脊佝偻，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深壑，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但一双眼睛却并未完全浑浊，带着老工匠特有的审慎和一丝残留的锐利。他穿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外套，局促地捏着手中的一顶破帽子。
“少爷，这位就是老约翰。”阿尔伯特介绍道。
老约翰慌忙就要跪下行礼，被林恩抬手阻止了。“不用多礼，约翰师傅。我找你来，是想请教一些关于这些矿渣的事情。”他指着地上那些被敲碎的矿石块。
老约翰看到那些熟悉的、曾与之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石头，眼神复杂，有怀念，更有深深的失落。“男爵老爷，这些……都是废料了。当年最好的矿石都被采完了，剩下的这些，里面是有点东西，但就像沙子里的盐，看得见，捞不着啊。”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没关系，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林恩拿起一块含有明显蓝绿色斑块的矿渣，“比如这种，你觉得里面可能有什么？”
老约翰凑近看了看，还用指甲抠了抠：“回老爷，这个颜色，像是铜锈。以前炼矿的时候，偶尔也能在炉渣里看到这种颜色的疙瘩，但不成气候，量太少，提炼起来费柴火，不划算。”
林恩又拿起另一块带有灰白色蜂窝状结构的：“那这种呢？”
老约翰仔细端详了许久，眉头紧锁：“这个……有点像是‘假银’矿，又有点不像。以前也偶尔出过，烧的时候会冒出一种很难闻的白烟，工人们吸多了会头晕生病。炼银的时候最讨厌碰到这种东西，它会影响银的成色，所以当年都是尽量挑出来扔掉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听说……只是听说啊，王都那边有厉害的大匠师，能用类似的东西，配上铜，做出那种像银子一样闪亮，但更硬的‘东方铜’，可那法子金贵得很，不是我们这种小地方能弄的。”
东方铜！黄铜！
老约翰的话，像一块拼图，精准地嵌入了林恩的推测。锌，果然是锌！这种被当地矿工视为有害杂质的“假银”矿，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关键。
“那种白烟……”林恩捕捉到另一个关键点，“收集起来是什么样子？”
“收集？”老约翰愣了一下，显然从未有人想过要收集那些“有毒”的烟雾，“就是……一些白色的粉末，轻飘飘的，粘在冷的东西上。没人会去收集那玩意儿，不吉利。”
氧化锌粉末！林恩心中了然。原始的锌冶炼过程中，锌蒸汽逸出与空气氧化，就会形成氧化锌。这进一步证实了他的判断。
“很好，约翰师傅，你的知识很有用。”林恩点了点头，对阿尔伯特示意了一下。阿尔伯特虽然肉痛，但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数出五枚亮闪闪的银梭币，递给老约翰。
老约翰看着那五枚银梭币，眼睛瞬间瞪大了，手都有些颤抖。这几乎相当于他一家子好几个月的嚼用！“老爷……这……这太多了……我只是说了几句闲话……”他不敢去接。
“这是你应得的报酬。”林恩语气肯定，“知识的价值，远不止这几枚银梭币。以后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助。”
老约翰这才千恩万谢地接过钱，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团火，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激动和难以置信。他离开时，佝偻的背似乎都挺首了一些。
工坊里，炉火己经生了起来，陶土坩埚也被架在了火上。林恩没有急着进行危险的冶炼尝试。他指挥着领民，将不同种类的破碎矿渣分别放入坩埚中干烧，或者与木炭混合加热，自己则密切观察着颜色变化、烟雾以及加热后残留物的形态。
这个过程缓慢而枯燥，烟熏火燎，与他前世在宽敞明亮的实验室或办公室里的工作环境天差地别。但他却做得全神贯注。阿尔伯特在一旁看着年轻的男爵老爷亲自摆弄那些“无用”的石头和炭火，脸上沾了煤灰也毫不在意，心中的困惑与担忧更深，但隐隐地，又有一丝极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待。
少爷，似乎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林恩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正在进行的，是一场跨越时空的验证。他需要确定这些矿渣中各种有价金属的大致含量和赋存状态，评估分离提纯的可行性。这需要反复试验，可能需要失败很多次。
但至少，方向己经明确。资本积累的第一步，往往就始于这种不起眼的、甚至被人鄙弃的“废弃物”之中。灰鹰领沉寂己久的旧工坊，第一次响起了带着明确目的性的、探索的敲击声与炉火的噼啪声。
这声音微弱，却仿佛蕴含着打破沉寂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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