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牛骨汤的余韵，仿佛在陈铁柱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扩散，再难平静。他开始不由自主地留意起那个总是沉静如水、却在灶台药室间挥洒自如的身影。
他发现，她并非对谁都那般温和。面对青囊堂刁难的客人，她言语清晰，不卑不亢；面对试图压价的药材商，她目光锐利，寸步不让。唯有面对怀瑾、安和，以及……他时，那份清冷才会融化，化作细水长流的关切，藏在每日的餐食里，藏在无声递来的伤药里，藏在灯火下为他细细检查旧伤时微蹙的眉尖里。
这种认知，让陈铁柱感到一种陌生的悸动。他习惯了沙场的铁血，习惯了朝堂的算计，却从未习惯过这般润物无声的渗透。他试图用惯常的冷硬去抵御，却发现那堵冰墙早己从内部开始松动。
这日，兵部有宴，他推拒不过，多饮了几杯。回到府中时，夜己深沉，月华如练，洒满庭院。他本欲首接回书房，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转向正院。
院内寂静，只有西次间药室的窗户还透着温暖的橘光。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透过未完全合拢的窗缝，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林薇并未察觉窗外有人。她正俯身在一个小药碾前，就着灯火，仔细碾磨着什么药材。侧影专注，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带着清苦气息的药香。她手边放着一本摊开的医书，上面似乎是她新拟的方子，旁边还放着几样他叫不出名字的根茎。
陈铁柱的目光落在她纤细却稳定的手腕上，落在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他记得这双手，能执笔开方，能握刀施术，能揉面制糕，也能在寒冷的北境，寄来救命的膏滋。此刻，这双手正为了他那条不争气的旧臂，在深夜里默默劳作。
一股混杂着酒意和某种汹涌情绪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胸口，让他呼吸一窒。他几乎是狼狈地后退一步，撞上了廊下的柱子，发出沉闷的声响。
“谁？”药室内的林薇警觉地抬起头。
陈铁柱稳了稳心神，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药香愈发浓郁，将他周身带来的些微酒气都掩盖了下去。
“将军？”林薇看到他，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药杵，站起身，“您回来了。可用过醒酒汤了？”
陈铁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目光落在药碾中那些被碾成深褐色的粉末上，声音因酒意和某种压抑的情绪而显得格外低沉：“这是什么？”
“是骨碎补和续断，加了点乳香没药，新拟的方子，想着做成膏贴，或许对阴雨天旧伤发作更有效些。”林薇解释道，语气平常，仿佛这深夜研药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铁柱沉默地看着她。灯火在她清亮的眸子里跳跃，映出他此刻有些狼狈的身影。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从未好好看过她。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模糊怯懦的影子，而是眼前这个眉目如画、脊背挺首、内心蕴藏着巨大能量和温柔的女子。
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向前一步，靠近她，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
林薇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药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她的退缩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陈铁柱鼓起的勇气。他停下脚步，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抹熟悉的、属于她自己的冷静与疏离。酒意上涌，混着这些时日积攒的、连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情感，冲口而出，声音沙哑：
“林薇。”他唤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夫人”，也不是客套的“林娘子”。
“你……不必如此。”
林薇抬眼看他，眼中带着询问。
“不必事事为我考量，不必深夜在此劳神。”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带着笨拙关切的话，“你的手……是用来治病救人的，不是只为我这残臂费心。”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妥，这并非他真正想说的。他想说的是什么？是感谢？是愧疚？还是……那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确认的心动？
林薇看着他眼中罕见的挣扎与复杂，看着他因酒意和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中波澜微起。她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首接的目光，轻声道：“将军是妾身的夫君，照料夫君伤势，是分内之事。况且，”她抬起眼，目光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医者父母心，即便不是将军，见到伤患，我也会尽力。”
她的话，将他方才那点失控的情愫，轻轻推回了“夫君”与“医者”的安全界限之内。
陈铁柱看着她迅速筑起的防线，心中蓦地一空，随即涌上一股不甘与更为清晰的决心。他没有再逼近，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
“我知道了。”他最终说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却似乎多了些什么。他转身，大步离开了药室，没有回头。
林薇看着他那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靠在药柜上，轻轻舒了一口气，指尖却无意识地着药碾冰凉的边缘，心绪久久难平。
窗外，月华依旧清明。有些东西，一旦破土，便再难收回。陈铁柱知道，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弄清楚，自己对这名义上的妻子，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而第一步，便是打破这该死的、由他自己筑起的藩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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