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陈铁柱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漾开细微的涟漪。他身后那些煞气未消的亲兵，手都不自觉地再次按上了刀柄，空气中弥漫开无形的压力。
陈铁柱的目光如同实质，沉沉地落在林薇身上，掠过她洗得发白的衣襟，掠过她因长期劳作而略显粗糙、却稳稳抱着孩子的手指，最后定格在她那双清冽平静、不见半分怯懦与狂喜的眼眸上。
这与他记忆中那个总是低垂着头、声音细弱、带着挥之不去的畏缩与愁苦的妻子，判若两人。若非那眉眼轮廓依稀可辨，他几乎要怀疑眼前站着的，是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大毛从林薇腿后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气势骇人的“陌生人”的巨大好奇与恐惧。襁褓中的二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咿呀了一声，往林薇怀里钻了钻。
陈铁柱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与那一丝莫名的陌生感。他并未回答林薇的问话，而是迈开步伐，沉重的军靴踏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步向院内走来。
他的目光扫过依旧破败的院落，却在墙角那整齐晾晒的草药架、以及旁边一个小小棚子下堆放的制作糕点的模具和原料上停留了一瞬。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记忆里贫苦人家的酸馊气，而是淡淡的、混合了草药清苦与食物甜香的味道。
他走到林薇面前几步远处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林薇母子三人笼罩其中。他垂眸，看着紧紧依偎着林薇、对他充满戒备的大毛，试图放缓语气，却因常年发号施令而依旧带着几分生硬：“这是……大毛？都长这么大了。”
他伸出手，想去碰触孩子的头顶。
大毛却像受惊的小兽，猛地将头埋进林薇的裙摆里，小手死死攥住她的衣角。
林薇感受到孩子的恐惧，护犊之情油然而生，下意识地将二猫往怀里拢了拢，侧身微微挡住了陈铁柱的视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上了不容置喙的疏离：“将军一路劳顿，风尘仆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寒舍简陋，若将军不弃，还请进屋稍坐。”
她侧身，示意那间虽然经过简单修补、却依旧难掩贫寒的土屋。
陈铁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缓缓收回。他深深地看了林薇一眼，对身后的亲兵挥了挥手。亲兵们训练有素地退至院外警戒，只余一片压抑的寂静。
他随着林薇走进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到近乎空荡，却异常整洁。土炕上铺着干燥的新稻草，盖着半新的细棉薄被。靠墙的架子上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种药材和几个陶罐，角落里堆放着炮制药材的工具和一小堆等待包装的“健脾消食糕”。一切都透着女主人井井有条的勤勉与一种……蓬勃的求生意志。
这与他想象中，妻子得知他生还、甚至可能荣归后可能出现的狂喜、哭泣或是诉苦的场景，截然不同。
“你……”陈铁柱开口，声音带着久经沙场的沙哑与干涩，“变化很大。”
是陈述，而非疑问。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记忆中的妻子，是依附的、怯懦的，如同藤蔓。而眼前的女子，却像一株经历过风雨摧折后，反而将根须更深地扎入泥土、独自挺立起来的树。
林薇将二猫放进旁边的简易摇篮，给陈铁柱倒了碗温水，放在屋内唯一的破旧木桌上：“人总是要变的。将军不在的这些时日，若不变，只怕我与孩子早己成了路边枯骨，等不到将军今日归来。”
她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却让陈铁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想起归来途中听闻的关于她救治周老夫人、开设药膳堂、乃至今日通判府车夫事件的只言片语，当时只当是乡野传闻，并未深信。如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知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藏着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辛与决绝。
他沉默地端起碗，水温透过粗陶碗壁传递到掌心。他注意到她倒水时，手腕纤细却稳定，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带着淡淡的草药痕迹。
“我回来了。”他放下碗，声音低沉，带着某种承诺，“日后，定不会让你们再受苦。”他目光扫过这间破屋，眉头微蹙，“不日便有朝廷封赏和我的积蓄送到，届时……”
“多谢将军好意。”林薇打断他，目光坦然迎上他的审视，“如今我凭这双手，制作些药膳糕点，为人诊病，尚能养活自己与孩子，生活虽简薄，却也无虞，不敢劳将军过分挂心。”
她再次拒绝了。不是欲擒故纵，而是真真切切的疏离与独立。
陈铁柱眸色转深，正欲再言，林薇却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自然垂放在身侧的左臂上：“倒是将军，左臂旧伤，伤及筋脉，每逢阴雨寒冬便酸痛入骨，甚或影响持握发力，为何不早些根治？”
陈铁柱瞳孔骤然收缩！
他左臂旧伤是在一次惨烈突围时，为护主帅被敌将重刀所伤，虽侥幸保下手臂，但筋脉受损严重，军中医官也束手无策，言明后遗症难免，只能靠自身将养。此事乃军中机密，他亦从未对外人详言！她……她如何得知？仅凭观察？绝无可能！
他猛地看向林薇，目光如电，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与凌厉的审视：“你如何得知？”
林薇心中微凛，知道触及了关键。她神色不变，语气依旧平静，将早己准备好的说辞缓缓道出：“将军步履沉稳，呼吸绵长，显是身体底子极好。然则进门、端碗、乃至方才欲抚大毛头顶，左臂动作皆比右臂迟滞半分，发力时肩颈肌肉亦有细微紧绷。加之观将军面色，印堂隐隐泛青，乃旧瘀未彻底化散之兆，结合臂膀动作推断，伤在筋脉，且己有时日。”
她这番说辞，半真半假，结合了细致的观察和空间扫描得出的确切结论，听起来竟也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陈铁柱目光灼灼地盯了她半晌，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丝毫破绽，最终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的坦然。他心中的惊疑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更深。他这位妻子，不仅性情大变，竟还通了医理，且观察入微至此？
“陈年旧伤，无妨。”他按下心中波澜，不欲多谈。
林薇却向前半步，清澈的目光带着一种专业的笃定：“若我说，有七成把握，可令将军左臂恢复如初，至少……不影响日常操练与对敌呢？”
陈铁柱霍然抬头，眼中精光爆射！左臂能否恢复，关乎他日后能否在军中更进一步，甚至关乎生死！这话若是军中名医所说，他尚存疑虑，可出自她口……
“你说什么？”他声音低沉，带着难以置信的震动。
就在此时，院外再次传来一阵喧哗，打断了屋内凝滞的气氛。
王婆子和张氏，听闻“大将军”女婿/小叔子真的回来了，还带着那般骇人的亲兵，立刻换了最体面的衣裳（尽管依旧寒酸），提着刚刚从鸡窝里摸出的、还带着体温的鸡蛋，满脸堆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挤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些得到消息、前来围观或巴结的村民。
“哎哟我的好女婿！你可算回来了！老天爷开眼啊！可想死娘了！”王婆子嗓门洪亮，仿佛之前的苛待与咒骂从未发生，扑上来就想拉陈铁柱的手，却被他身上那股无形的冷硬气势慑住，动作僵在半路。
“小叔子！你可回来了！”张氏也挤上前，脸上是夸张的喜悦，“你是不知道，你不在家，我们可没少帮衬弟妹和两个孩子啊！日夜操心，就怕她们娘仨受了委屈！”她眼神一个劲儿地往陈铁柱身后的亲兵和那辆虽沾满尘土却难掩华贵的马车上瞟，算计着能得多少好处。
林薇冷眼看着她们浮夸的表演，并不戳穿。
陈铁柱何等人物，在军中见惯人心鬼蜮，只看她们这作态和林薇淡漠的反应，心中便己明了八九分。但他刚归家，许多事尚未厘清，不便立刻发作，只是神色更冷了几分，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甚至未曾在那鸡蛋上停留片刻。
王婆子和张氏却以为得了脸，更是热情地要拉陈铁柱去他们那边“好好接风洗尘”，话里话外暗示林薇这里太过寒酸，配不上他如今的身份，又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这些年的“不易”与对林薇母子的“照拂”。
陈铁柱尚未开口，林薇却轻笑一声，那笑意未达眼底：“婆婆，大嫂，将军一路奔波，身上还有旧伤需要静养。我这药膳堂虽小，倒也清净，备了些安神调理的汤饮。将军的伤势，需我亲自看顾调理，就不劳二位费心挪动了。”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陈铁柱需要她这个“大夫”，又隐隐宣示了主权与能力。王婆子和张氏一时语塞，看着陈铁柱并无反对之意，只得悻悻离去，盘算着日后如何巴结。
打发走了聒噪的亲戚与看热闹的村民，屋内重回安静，却比之前更加暗流涌动。
陈铁柱看着林薇，眼神复杂深邃如夜潭：“你当真能治我的伤？”
“需准备几日。”林薇点头，心知这是稳住他、也是进一步观察他态度的机会，“治疗过程有些……特别，需将军完全信我。”她需要时间准备手术器械（从空间兑换并做旧），调配麻药和术后恢复用的药膳，更需要在治疗过程中，确保自身的安全与主动权。
陈铁柱沉默良久，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妻子，看着她清澈眸子里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冷静，再想到她那手连周家老夫人、通判府车夫都能救回的医术，以及方才对王婆子等人绵里藏针的应对……
他终于缓缓点头，声音低沉：
“好。我信你。”
(http://www.220book.com/book/X9FM/)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