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礼部侍郎府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
吏部尚书王德海的六十大寿,由他最得意的门生沈清风操办,这本身就是一份天大的体面。
京中稍有头脸的人物,无不备上厚礼,前来捧场。
府内张灯结彩,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沈清风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站在正厅门口迎客,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他身形挺拔,面容俊朗,依旧是京城无数贵女心中的翩翩公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笑容之下,是何等的疲惫与焦虑。
府内的流言蜚语,巧儿的疯癫丑态,像一根根毒刺,扎得他日夜不宁。
这场宴会,是他挽回声誉、稳固地位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夫君。”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清风回头,看到巧儿款款走来。
她穿着一身极其华丽的百蝶穿花锦裙,头上插满了珠翠,脸上更是敷了厚厚一层脂粉,企图遮盖住那张日益衰败的脸。
但在明亮的灯火下,那层厚粉反而让她显得像一个涂抹过度的瓷娃娃,僵硬而怪异。
尤其是那双眼睛,再无往日的灵动,只剩下一种强撑着的空洞和紧张。
沈清风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松开。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后院好生歇着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巧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指甲微微用力:“夫君说笑了,妾身是这府里的主母,这等重要的场合,怎能不出来替夫君分忧?”
她把“主母”两个字咬得极重,这是她最后的阵地,她绝不退让。
沈清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任由她挽着。
他需要一个女主人站在身边,维持表面的体面。
至于这个女主人是谁,己经不那么重要了。
宾客们陆续到来,对着二人说着恭维的场面话。
“沈大人真是少年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
“侍郎夫人今日真是光彩照人,与大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巧儿听着这些奉承,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腰杆也挺首了几分。
她紧紧挨着沈清风,仿佛在向所有人宣示自己的地位。
沈清风则游刃有余地与众人寒暄,谈笑风生,尽显名门侍郎的风度。
一切看起来,都完美无缺。
后厨,一片热火朝天,一个负责传菜的小厮,端着一盘刚出锅的“麒麟鲈鱼”,快步走向宴客厅。
路过一道偏僻的回廊时,一个负责酒水的仆役像是脚下拌蒜,踉跄着撞了过来。
“哎哟!”
酒水洒了小厮半身,一股浓烈的酒气散开。
“你没长眼睛啊!”传菜小厮怒道。
“对不住,对不住!”那仆役连连道歉,手却极快地、不着痕迹地在小厮的袖口上抹了一下,同时用身体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我这就帮你擦擦。”
他一边道歉,一边用袖子胡乱擦拭,动作间,几颗比米粒还小的深紫色药丸,从他的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滑落,精准地掉进了那盘麒麟鲈鱼的芡汁里。
药丸遇热即化,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颜色和气味。
“行了行了,晦气!”传菜小厮不耐烦地推开他,端着菜盘匆匆离去。
那仆役首起身,低着头,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笑。
他转身没入阴影中,与另一个端着酒壶的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
同样的场景,在后厨通往前厅的各个角落,以不同的方式,悄然上演。
一壶上好的“女儿红”里,落入了无形的药粉。
一碗精心熬制的“佛跳墙”中,融入了致命的甘甜。
一张张传递着菜肴与美酒的网,正悄无声息地,铺向灯火辉煌的宴会大厅。
这些负责酒水菜肴的仆役,都是生面孔,他们是沈清风为了这次宴会,特地从外面牙行雇来的临时帮工。
在混乱的后厨里,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的细微动作。
药品投放完成。
宴会渐入佳境,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作为主宾的吏部尚书王德海红光满面,对沈清风的安排赞不绝口。
沈清风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一半,一切,都和他预想的一样顺利。
他端起酒杯,朗声道:“诸位,今日有幸,能请到恩师及各位同僚、好友共聚一堂,实乃清风之幸!清风再敬各位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一饮而尽,气氛,热烈而融洽。
然而,一炷香后,变化,开始了。
最先出现异常的,是户部的一位姓李的员外郎。
他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此刻却突然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指着对面的兵部主事张大人,大着舌头喊道:
“张德彪!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去年你家那座别院,是不是拿了修缮河堤的银子盖的?你……你还敢在我面前装清高!”
满堂皆惊,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他们。
兵部主事张德彪的脸“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他一拍桌子,吼了回去:“李胖子!你喝多了胡说八道什么!我看你是嫉妒我升官,故意污蔑!”
“我污蔑你?你那小妾,是不是从秦淮河八百两银子赎回来的?你哪来的钱!你敢说吗!”
“我……我杀了你这混蛋!”
两个朝廷命官,竟像市井泼皮一样,当众对骂起来,甚至有动手的趋势。
沈清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来人!快……快把李大人扶下去休息!”他急忙使眼色。
几个家丁连忙上前,想要拉开李员外郎。
可这只是一个开始,仿佛一个信号,大厅里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呜呜呜……”
工部的一位侍郎,毫无征兆地抱着身边的一根廊柱,放声大哭起来:“我不想干了……我真的不想干了……皇上又要修园子,国库又没钱,我们工部就是个背锅的……我太难了啊……”
他哭得涕泪横流,鼻涕都蹭在了名贵的金丝楠木柱子上。
旁边,一位以严肃著称的御史大人,突然痴痴地笑了起来,他脱下自己的官靴,举到面前,深情地闻了一下,脸上露出迷醉的表情。
“香……真香啊……”
“呕——”离他最近的几位官员,当场就吐了。
场面,开始失控。
“王爷!王爷您不能这样!”角落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平日里素有贤名的郡王,此刻正双眼放光,拉着一个歌姬的手不放,嘴里还念叨着:“美人儿,跟本王回家,本王让你做侧妃!”
那歌姬吓得花容失色,拼命挣扎。
“放开她!”
另一个喝得醉眼惺忪的将军公子冲了过来,一把推开郡王,“这美人是小爷先看上的!”
两人竟为了一个歌姬,当场撕扯起来。
整个大厅,彻底乱了,哭的,笑的,骂的,打的……
道貌岸然的朝廷大员们,此刻撕下了所有的伪装,将内心最深处的贪婪、愤怒、恐惧和欲望,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这里不是礼部侍郎府的宴会厅,这里,是一个群魔乱舞的人间地狱。
沈清风和巧儿,彻底傻眼了,他们站在大厅中央,看着眼前这荒诞至极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巧儿喃喃自语,脸上的脂粉因为惊恐和汗水,糊成了一片,更显可怖。
沈清风浑身冰冷,他想上前阻止,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处下手。
他拉开这个,那个又打了起来。他劝住那个,另一个又开始脱衣服……
他带来的家丁和护院,在这群发了疯的达官贵人面前,束手无策,甚至不敢上前。
“快!快去请大夫!所有人都中毒了!”沈清风终于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吼道。
但己经晚了,吏部尚书王德海,这位今日的寿星,此刻正站在主位上,将自己的官袍一件件脱下,一边脱还一边高唱着不知名的地方艳曲,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沈清风看着恩师的丑态,看着这满堂的狼藉,看着那些宾客们扭曲疯狂的脸,他感觉天旋地转。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的仕途,侯府的声誉,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在这场荒唐的闹剧中,被砸得粉碎。
侯府的颜面,在今夜,被彻彻底底地,丢尽了。
药谷,月凉如水,沈乐安静静地站在山洞口,夜风拂动她的衣衫,宛如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从夜色中飞来,落在她的手臂上。
她解下鸽子腿上的信筒,展开那张小小的纸条。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却重若千钧。
【京城急报:侯府宴会大乱,百官失德,丑闻惊天,沈清风名誉扫地,计划圆满。】
沈乐安看完,指尖微微用力,纸条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终于漾开一丝波澜。
不是喜悦,也不是激动,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坚冰碎裂般的满足感。
她能想象出沈清风此刻绝望的表情,能想象出侯府此刻的鸡飞狗跳,更能想象出明日的京城,将会掀起何等惊涛骇浪。
这一击,精准,响亮,且致命。
沈清风,你亲手将我推入深渊,我便亲手,毁掉你的天堂,这,只是第一步。
沈乐安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弧度。
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冰冷而决绝,带着复仇的快意,和一丝说不清的悲凉。
风,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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