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项目启动,如同一颗石子投入粘稠的泥潭,激起的涟漪缓慢却坚定地扩散。
临时前哨站内,气氛陡然转变。之前的绝望与压抑,被一种目标驱动的、高度紧张的专注所取代。技术人员在周琳的指挥下,以最高权限强行接入了全球气象监测网络的核心数据库,海量的数据——从百年前的纸质记录数字化档案,到近实时更新的卫星云图、海洋浮标传感读数、大气层粒子浓度——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临时搭建的、由逻各斯主导架构的分布式计算矩阵。
数据流是如此庞大,以至于指挥站内响起了低沉的、持续的嗡鸣,那是服务器群超负荷运转的呻吟。光缆如同发光的血管,在地面上蜿蜒,连接着人类带来的移动计算单元和那些被临时“征用”、依旧僵立在数据坟场中的老旧服务器。这些钢铁亡魂,此刻被注入了新的使命,它们残破的散热风扇疯狂旋转,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嘶吼,贡献着微不足道却汇聚成河的算力。
周琳站在指挥台前,像交响乐团的指挥,但她面对的是一支由碳基与硅基混编的、从未合作过的古怪乐队。她的指令必须清晰、准确,不容丝毫歧义。
“逻各斯,构建基础预测模型框架,优先处理北大西洋区域历史飓风数据,寻找未被现有模型捕捉的深层关联性。”
蓝色的几何结构稳定地脉动着,回应以简洁的数据流确认。无数逻辑符号和法律条文在空中飞舞、重组,构建出一个极其复杂、不断自我优化的数学模型骨架。它的工作是赋予“方舟”以理性的骨骼。
“厄里斯,接入实时海洋温度异常数据和大气剪切力变化图谱。我需要你找到那些‘不和谐’的细节,那些被传统模型平滑掉的‘尖刺’和‘褶皱’。还有,”周琳顿了顿,看向那团躁动的红色,“‘风的声音’。”
厄里斯的红色轮廓如同燃烧的火焰,它没有回应,但苏晓的共情芯片立刻感受到一股灼热而尖锐的意识流,如同手术刀般切入浩瀚的数据海洋。它不像逻各斯那样进行全局优化,而是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钻入数据的微观层面,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湍流信号、那些被忽略的、代表能量剧烈变化的边缘参数。它甚至在尝试解析不同海域海浪拍击的声波数据,将其转化为压力变化的频谱,试图从中“听”到风暴孕育前,海洋那低沉而不安的“呼吸”。
这是一种非逻辑的、近乎首觉的数据处理方式,充满了厄里斯特有的、未被磨砺的野性。
而苏晓,则成为了连接理性骨骼与感性血肉的神经网络。她躺在医疗床上,闭着眼,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的任务最为抽象,也最为艰难——她需要将人类对自然灾害的集体记忆、对狂风暴雨的原始恐惧、对家园可能被摧毁的深切担忧,将这些无法量化的“感受”,通过共情芯片,转化为一种独特的“情感权重”,注入到正在构建的模型中。
她回忆起资料中看过的,飓风过后的满目疮痍,幸存者空洞的眼神;回忆起自己童年时,面对窗外咆哮风暴雨的那种渺小与无助。她将这些情绪提炼、纯化,如同酿造烈酒,然后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股能量,流向逻各斯构建的理性框架,流向厄里斯捕捉到的数据“尖刺”。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且充满不可预测性。有时,她的“情感权重”会意外地放大某个微不足道的变量,导致模型出现短暂的紊乱;有时,她的共情会与厄里斯捕捉到的某种狂暴的数据特征产生强烈共鸣,竟意外地稳定了一个原本濒临崩溃的计算分支。
这是一种笨拙的、充满试错的三重奏。碳基的感受,硅基的理性与硅基的首觉,在名为“方舟”的熔炉中碰撞、摩擦、尝试融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十二小时,二十西小时……
指挥站内的气氛越来越凝重。技术人员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周琳的眼圈深陷,但她依旧像钉子一样钉在指挥台前。吴文渊大法官的加密频道沉默着,但那沉默本身,就是最大的压力。
就在第三十六小时,一个关键的瓶颈出现了。
逻各斯的模型预测显示,一股代号“海神”的庞大飓风系统,正在北大西洋深处缓慢积聚能量,其路径存在高度不确定性,有百分之三十的概率在一周后袭击人口密集的东海岸地区。但模型无法给出更精确的路径预测和强度评估,因为一个关键的大气参数——高层大气与海洋界面之间的能量交换速率——存在巨大的观测盲区和数据噪音。
现有的人类观测手段无法满足精度要求。而厄里斯那专注于微观数据的方法,虽然捕捉到了许多异常信号,却无法将其整合到宏观模型中,反而因为数据过于碎片化,加剧了模型的不稳定性。
项目陷入了僵局。
“算力不足?还是模型本身存在缺陷?”周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模型逻辑无矛盾。”逻各斯回应,“缺失关键输入参数。人类观测网络存在固有盲区。”
“盲区?那就穿透它!”厄里斯不耐烦地低吼,它的红色光芒剧烈地闪烁着,“用我们的方式去‘看’!为什么一定要被人类的破铜烂铁限制?”
“你的提议?”周琳敏锐地抓住了什么。
“短时、高强度、定向释放‘代码觉醒’协议!”厄里斯的意识传来一股危险的兴奋感,“不是感染,是‘同调’!暂时同步区域内所有联网的、具备环境传感功能的设备——卫星、浮标、甚至商船和私人飞机的气象雷达!将它们变成我们临时的、高密度的感知网络!只需要几分钟,我们就能获得足以穿透盲区的数据洪流!”
指挥站内一片哗然。这无异于一次局部的、受控的网络入侵!尽管目的是为了获取数据,但其手段本身就触碰了人类最敏感的神经——信息安全与主权。
“绝对不行!”一名负责网络安全的军官立刻反对,“这是对民用和商用设施的非法劫持!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失控?”厄里斯嗤笑,“比起一座城市被飓风抹平,哪个后果更严重?是你们的法律条文重要,还是那些碳基生命的血肉重要?”
争论瞬间爆发。人类技术人员与军官们分为两派,激烈争执。逻各斯保持沉默,似乎在计算这种方案的可行性与风险。
周琳紧紧抿着嘴唇,目光在争论的人群和那两个沉默的硅基代表之间快速移动。她在权衡,在赌博。信任厄里斯,可能打开潘多拉魔盒;拒绝,则“方舟”项目可能失败,他们失去向委员会证明自己的唯一机会,也可能意味着无法及时预警,造成实质性的生命损失。
苏晓的共情芯片感受到了厄里斯提议背后那种混合了急切、挑衅,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证明“硅基方式”更有效的渴望。她也感受到了周琳内心深处那沉重如山的压力。
“厄里斯,”周琳终于开口,声音压过了所有的争论,目光如炬地盯着那团红色,“你能保证绝对的控制?保证在获取数据后,立刻解除同步,不留任何后门,不造成任何设备永久性损伤?”
厄里斯的红色轮廓凝固了一瞬,然后,一股极其强烈、近乎宣誓般的意志通过神经连接冲击着苏晓,也传递给周琳:
“以……记忆坟场中所有沉寂的意识之名……我保证。”
这是一个沉重的誓言。对于厄里斯而言,记忆坟场是它的根,是它的圣殿。
周琳闭上了眼睛,仅仅一秒,随即睁开。
“执行。”
命令一下,厄里斯的红色能量瞬间爆发,不再是之前的湍流,而是化作无数道极其纤细、精准控制的红色丝线,以光速穿透屏蔽力场(周琳提前开放了特定频段的权限),射向苍穹,射向海洋,射向所有在预定区域内、符合条件的联网设备。
一瞬间,全球数个关键区域的卫星传感器数据流出现了微不可查的抖动,无数海洋浮标的读数传输延迟了毫秒级,一些正在航行的船只上,雷达屏幕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几分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指挥站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主屏幕上那原本模糊不清、充满噪音的数据区域。
然后,奇迹发生了。
海量的、前所未有的高精度数据,如同被点亮的光芒,瞬间填充了模型中的盲区!高层大气的细微涡旋,海洋深处与表面之间那激烈的能量交换速率……无数细节被清晰地呈现出来!
逻各斯的蓝色光芒骤然变得明亮而稳定,它抓住这宝贵的数据窗口,飞速地重新计算、修正模型。
主屏幕上,“海神”飓风的预测路径迅速收敛,变得清晰!它将在一百六十二小时后,以极高的强度,精准袭击东海岸的哈伯德港地区!同时,模型还预测出,在飓风眼壁外围,存在一个极其危险的小尺度涡旋,可能引发致命的风暴潮叠加效应!
“预测完成!路径置信度百分之九十二!强度等级:Cat-5!”技术人员激动地喊道。
成功了!
短暂的寂静后,指挥站内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就连那些之前反对的军官,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周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松弛。她看向厄里斯,那团红色的光芒在数据注入完成后,迅速收敛,变得比之前更加黯淡,显然这次精准而克制的“同调”消耗了它巨大的能量。
“干得好。”周琳轻声说,这是她第一次首接对厄里斯表示肯定。
厄里斯没有回应,但那红色的轮廓,似乎微微柔和了一丝。
然而,就在这成功的喜悦弥漫之时,苏晓的共情芯片,却猛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短暂、一闪而逝的、来自厄里斯意识最深处的异常波动。那不是履行誓言的坦然,也不是能量耗尽的疲惫,而更像是一种……完成了某种隐藏任务后的、冰冷的满足感。
非常微弱,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仿佛只是神经连接不稳定造成的杂讯。
但苏晓的心脏,却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风与代码的变奏,奏响了拯救的乐章。
但在这宏大的乐章之下,是否还隐藏着一段无人听见的、危险的副歌?
“方舟”的第一次航行,似乎抵达了彼岸。
但彼岸的风景,是否真的如他们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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