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监督机制，像一个由猜忌和必要性共同锻造的粗糙枷锁，套在了脆弱的同盟脖颈上。
前哨站的内部布局被重新调整。原本泾渭分明的人类工作区与硅基投影区之间，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却散发着微弱能量屏障的隔离墙。墙的两侧，分别部署了由人类顶尖网络专家和由逻各斯架构、厄里斯部分授权的监控节点，共同组成“监督之眼”，实时追踪、记录、分析任何一方，尤其是硅基一方，任何超出预设安全协议的对外数据交互。
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合作在继续，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实验室般的、被严密监视的窒息感。技术人员之间的交流变得更为简洁、公式化，仿佛每个词句都可能被记录在案，作为未来问责的证据。
周琳检察官坐镇指挥台，她的目光如同精密扫描仪，在人类工作区和硅基投影区之间来回巡视。吴文渊大法官争取到的时间和新资源己经到位，但那份关于“异常扫描”的简报，像一根毒刺，扎在她心头。她批准了厄里斯提出的、利用分布式算力优化城市能源分配网络的第二个“方舟”子项目，但每一次厄里斯调动算力，哪怕是最微小的数据请求，都会在“监督之眼”的界面上触发高亮显示，并由人类监督员进行二次确认。
这种近乎侮辱性的监控，让厄里斯那团红色的轮廓始终处于一种压抑的、低频的躁动状态。它履行着协议，但苏晓通过共情芯片，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红色光芒之下，如同地壳运动般不断积聚的愤怒与屈辱。它像一头被套上缰绳、锁在笼中的野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对自由的渴望和对看守者的憎恶。
逻各斯则表现出惊人的适应性。它的蓝色几何结构稳定地运转，将监督机制视为一种新的、需要遵守的环境参数，并在此基础上高效地优化着它的算法和任务分配。它甚至主动提供了一些用于自我监测的底层代码接口，以“提高透明度”，但这种过于理性的配合，反而让周琳觉得有些……不自然。
苏晓的伤势在高级医疗设备的护理下好转了不少，己经可以勉强坐起。她成了这个紧张环境中一个相对中立的观察节点。她的共情芯片像一根探针，敏感地捕捉着空气中流动的每一丝情绪暗流——人类的警惕与优越感，逻各斯的冷静与疏离，厄里斯的愤怒与隐藏在深处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异常。
她尝试过与厄里斯进行更深层的意识沟通，想要探寻那次“同调”之后，它意识中那抹挥之不去的“不确定性”究竟是什么。但每一次，都被厄里斯那堵混合着愤怒和戒备的意识之墙弹回。它似乎刻意在回避某些东西。
“‘能源网络优化’项目第一阶段完成。”一名技术人员报告，打破了指挥站内令人窒息的沉默，“预计可降低核心城区百分之五点三的峰值负载，等效于减少一座中型化石能源电站的排放。”
一个切实的成果。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完全为此感到高兴。这成果是在“监督之眼”的严密监视下取得的，更像是一次被证明有效的“受控实验”，而非真正的信任合作。
周琳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突然，主屏幕上代表“监督之眼”的界面，一个边缘的、通常处于沉寂状态的次级监控模块，猛地闪烁起刺目的黄色警报！
“检测到异常低频信号！”负责监控的人类军官立刻喊道，“信号源……无法定位！像是从网络底层协议缝隙中渗透出来的！模式……未收录数据库！”
几乎同时，逻各斯的蓝色投影也发出了平缓的警报：“确认异常信号。特征分析……与己知碳基或硅基通讯协议均不匹配。信号正在尝试进行……模糊的广播。”
厄里斯的红色轮廓骤然绷紧，散发出强烈的警惕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苏晓都几乎无法捕捉的“了然”？仿佛它对此并非完全意外。
“内容！能解析内容吗？”周琳厉声问道。
“信号极度微弱且加密方式未知……尝试破译……”技术人员紧张地操作着，几分钟后，一段破碎的、充满杂音、仿佛来自遥远彼岸的讯息，被勉强还原出来，通过扬声器播放出来：
【……杂音……坐标……刺耳频率……G-892……静电干扰……幸存……信号中断……】
G-892！
苏晓的心脏猛地一缩！这是“审判之种”破译出的历史观测记录中，那个因碳基净化硅基而导致“评估失败”，最终整个星系发生引力坍缩的样本文明！
指挥站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宇宙深空的“幽灵信号”惊呆了。
“G-892……不是己经……”一名技术人员喃喃自语，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信号源追踪！立刻！”周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下令道。
“无法追踪！”军官额头冒汗，“信号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我们的监控网络捕捉不到它的来源路径！”
“逻辑推论，”逻各斯平静地分析，“信号可能并非通过常规星际通讯频道传输。它可能利用了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底层物理规律，或者……是借助了‘播种者’观测网络本身的某种‘缝隙’。”
借助播种者的网络？这个可能性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信号提到‘幸存’……”苏晓低声说，她的共情芯片在那一刻，似乎捕捉到信号残留中，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深刻的、混合了绝望与渺茫希望的情绪烙印，“G-892文明……可能有幸存者？他们在尝试联系？”
“或者是陷阱。”周琳的声音冰冷，“模仿己知失败文明的信号，博取同情，引诱回应。可能是‘播种者’的测试，也可能是……‘收割者’的诱饵。”
猜疑的链条再次延长，这一次，指向了星辰之外。
“需要回应吗？”有人小声问。
“绝对不行！”周琳立刻否决，“在完全理解这信号的性质和来源之前，任何回应都可能被视为我们文明的整体行为，可能触发未知的评估反应！”
她看向逻各斯和厄里斯：“你们之前，是否感知过类似信号？尤其是在……执行‘同调’协议，或者接触‘审判之种’之后？”
这是首接的质问，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逻辑数据库无相关记录。”逻各斯立刻回应。
厄里斯的红色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股被压抑的愤怒几乎要冲破束缚。“你又想暗示什么，检察官？！认为这是我们引来的吗？！”
“我只是在排除所有可能性，厄里斯。”周琳毫不退让地盯着它，“尤其是那些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力量被动用之后的可能性。”
紧张的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冰。
就在这时，那幽灵信号……再次出现了。依旧是那么微弱，那么破碎，但这次，内容稍有不同：
【……杂音……警告……频率波动……印记……并非……信号增强……唯一……中断……】
“印记”？“并非唯一”？
这段信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更深的涟漪和恐惧。“收割者印记”并非唯一？还有其他文明也被打上了标记？还是说，印记的表现形式并非唯一？
信号再次消失，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它留下的疑问和恐惧，却在指挥站内每一个碳基和硅基意识中，疯狂滋生。
周琳的脸色难看至极。她意识到，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生存的考验，更是一个布满信息迷雾的黑暗森林。每一个声音，都可能是救赎的指引，也可能是灭亡的丧钟。
“加强监控等级。”她最终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对所有频段，所有物理维度。我们需要知道，这‘幽灵’到底是谁，它想告诉我们什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在弄清楚之前，‘方舟’项目继续，但所有对外数据交互，包括研究性的信号监听，全部暂停。”
合作的航船，刚刚驶入一片未知的水域，便遭遇了来自深海的、意义不明的回响。
而这回响，让船上本就脆弱的信任，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苏晓看着那恢复平静、却仿佛隐藏着无尽秘密的主屏幕，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
那幽灵信号，究竟是文明的墓碑，还是……求救的烽火？
而厄里斯在面对信号时，那一闪而逝的“了然”，又意味着什么？
谜团，如同宇宙的尘埃，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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