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琴岛的秋天，海风带着初生的凉意，卷过新城开发区一排排整齐划一、却尚未完全入住的高层住宅楼。下午三点，阳光斜斜地照进其中一栋楼的十六层，在一个装修崭新、却异常安静的客厅里，投下长长的、毫无遮挡的光斑。
陈语柔坐在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己经维持同一个姿势很久了。她面前摊开着一本速写本，炭笔夹在指间，却迟迟没有落下。画纸上，是窗外一片空茫的海天交界线，线条犹豫而重复，像她此刻的心境，找不到落点。
这是她和丈夫文军新婚搬来的新家。房子很大，很新，装修是时下流行的简约风格，线条利落，色调统一，一切都符合文军对“体面生活”的想象。但陈语柔却常常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空洞。墙壁太白了，地板太亮了，空间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
婚前，她是市第三小学的美术老师，虽然收入不高，但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画笔飞舞，色彩斑斓，日子充实而热闹。嫁给文军，搬离了熟悉的市区和老旧的教师宿舍，住进了这宽敞明亮却远离闹市的新房，她辞去了工作，成了朋友们眼中“享福”的全职太太。
文军是爱她的，至少他认为是。他是琴岛港务局调度科的副科长，年轻有为，前途光明。他负责给她提供优渥的物质生活，规划好家庭的未来，认为这就是幸福的全部。但他很忙，港口的工作节奏快、压力大，尤其是最近正在推进自动化系统升级，他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常常深夜才归，一身疲惫。
“语柔，你把家照顾好，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这是文军常说的话。于是，陈语柔每天的生活，就是打扫这个一尘不染却缺乏人气的房子，研究菜谱试图做出合文军胃口的饭菜，然后，就是对着窗外发呆，或者像现在这样，试图画画，却发现自己笔下的世界越来越苍白。
她试图和文军交流这种莫名的空虚感，但文军往往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理工科男性特有的务实：“别想那么多，新环境适应一下就好了。等忙过这阵子，我带你去旅游。” 然后，他的手机响起，又是港口打来的电话，他立刻投入到那些她完全听不懂的术语和调度指令中去。
沟通的频道，似乎从未真正对齐过。他关心的是数据、效率、未来的规划；她渴望的是共鸣、理解、即时的情感温度。这种落差，在新婚的热情渐渐沉淀后，变得愈发清晰。
一天下午，陈语柔在整理书房时，发现了一台文军淘汰下来的旧电脑。百无聊赖中，她接通了电源，打开了它。桌面很干净，除了系统自带软件，只有一个名为《仙境传说》（RO）的游戏图标。她记得文军提过，这是他大学时和室友玩过的游戏，后来工作忙就搁置了。
鬼使神差地，她双击了那个图标。伴随着轻快的音乐，一个充满童话色彩的登录界面弹了出来。创建角色时，她犹豫了一下，选择了一个牧师职业，名字取了“柔光”——一个与她本名有些关联，却又带着些许距离感和期许的ID。
最初，她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游戏世界里闲逛，看着Q版的人物在色彩明快的田野、村庄里奔跑，听着轻松的背景音乐，暂时忘记了现实的烦闷。她不懂打怪升级，也不擅长操作，常常被最低级的小怪追得狼狈逃窜。
一次，在普隆德拉城南的草原上，她又不小心引到了一群波利，手忙脚乱之际，眼看就要“阵亡”，一个身影敏捷地切入战局，几道寒光闪过，怪物纷纷倒地。那是一个刺客职业的玩家，ID叫“青狼”。
“谢谢。”陈语柔在对话框里笨拙地打字。
“不客气。新手？”青狼回复得很快。
“嗯，不太会玩。”
“跟着我，我带你转转。”
就这样，一次偶然的“英雄救美”，陈语柔在虚拟世界里，作者“君雨秋”推荐阅读《小心，小心，再小心》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有了第一个“伙伴”。青狼话不多，但操作犀利，对游戏地图和任务非常熟悉。他带着她做任务，打怪，耐心地告诉她游戏的基本规则和技巧。陈语柔发现，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游戏世界里，她似乎找到了久违的轻松和……一种被需要、被引导的感觉。
与此同时，港务局的调度中心里，文军正面对着一排闪烁的屏幕和复杂的航线图。他刚刚处理完一艘货轮的进港调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助手递过来一份文件，是关于家庭生活满意度调查的样本问卷——这是局里工会组织的活动，旨在关怀职工家庭和谐。
文军随手翻看了一下，问卷里充斥着“沟通频率”、“共同活动时间”、“情感支持度”等需要量化的指标。他皱了皱眉，作为一个习惯用数据和逻辑解决问题的人，他觉得这种方式过于感性且低效。但转念一想，他似乎确实很久没有好好关心过语柔了。
下班回家，己是晚上九点多。陈语柔正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仙境传说》里夕阳西下的游戏场景，她的角色“柔光”正安静地站在一座小桥边。听到开门声，她有些慌乱地最小化了游戏窗口。
“还没睡？”文军脱下外套，语气带着疲惫。
“嗯，在看点东西。”陈语柔起身去给他热饭，心里有点心虚，像做了什么错事。
吃饭时，文军试图找话题，拿出了那份问卷：“局里搞的活动，你看看，我们……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陈语柔接过问卷，看着那些冰冷的选项和打分项，心里一阵苦涩。他们的婚姻，难道也需要用这种量表来评估和优化吗？
“都挺好的。”她低下头，轻声说，把问卷推到了一边。
文军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但不知如何应对。他习惯于解决明确的问题，比如港口拥堵、设备故障，但对于妻子这种模糊而复杂的情绪，他感到无力。最终，他选择了一种他擅长的方式——规划。
“等这个系统升级项目完成，我申请年假，我们出去旅游，散散心。”他做出了承诺。
陈语柔“嗯”了一声，没有太多欣喜。类似的承诺，他己经说过好几次了。
夜深了，文军因为明天早班己经睡下。陈语柔却毫无睡意，她又悄悄打开了电脑，登录了游戏。令她意外的是，青狼的头像还亮着。
“这么晚还在？”她发去消息。
“嗯，夜班，闲着。”青狼回复。他告诉陈语柔，他在琴岛的一家网吧做网管，晚上值班时顺便玩游戏。
“你也在琴岛？”陈语柔有些惊讶。
“嗯，混口饭吃。”青狼的回答很简洁，却莫名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他们竟然生活在同一座现实的城市，这种感觉很奇妙。
那一晚，他们没有打怪做任务，只是操控着游戏角色，坐在虚拟的钟楼顶端，看着像素构成的星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青狼话依然不多，但偶尔会冒出一两句带着锐利观察力的话，比如：“你好像不太开心？”或者“玩游戏是为了放松吧，别太有负担。”
这种被一个陌生人，在虚拟世界里轻轻点破心事的瞬间，让陈语柔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藉。这是她在文军那里从未得到过的细腻感知。屏幕散发着幽幽的光，映着她专注而略显迷茫的脸。窗外，是琴岛真实的、沉寂的夜。而在屏幕的另一侧，在一家烟雾缭绕的网吧里，一个名叫周屿的年轻人，也正盯着屏幕，嘴角或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寂静的新房里，现实与虚拟的界限开始模糊。一些细微的像素，正在悄然改变着情感的流向。而对此毫无察觉的文军，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枕边放着他明天需要审核的港口调度优化方案草案。两个世界，在同一片夜空下，沿着不同的轨迹，缓缓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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