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琴岛，春天来得迟缓，空气中总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湿冷。这种湿气仿佛能穿透墙壁，侵入骨髓。市图书馆古籍修复室的工作，也因此变得更加棘手。纸张对湿度极其敏感，过于潮湿容易滋生霉菌，过于干燥则易脆化断裂。秦琴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恒温恒湿系统的读数，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如同呵护婴儿般呵护着那些历经沧桑的典籍。
她的腹部己经明显隆起，像揣着一个熟透的瓜。怀孕七个月，她的身体变得沉重而陌生，孕吐虽然缓解，但腰酸背痛、腿脚浮肿接踵而至。更重要的是，她的情绪也变得像春天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有时会因为一朵花的凋零莫名伤感，有时又会因为刘子杰一句无心的话而烦躁不己。
刘子杰晋升为气象局预报科的副科长，工作更加繁忙。但他对秦琴的照顾，却细致得令人窒息，甚至带着一种科研般的严谨。他们的家，几乎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型气象观测站兼育婴实验室。
客厅墙上挂着巨大的温湿度计，旁边还贴着刘子杰亲手绘制的《孕期各阶段适宜环境参数表》。婴儿房更是“重灾区”，角落里摆着空气净化器，实时显示PM2.5数值；婴儿床旁边是噪声监测仪，确保分贝值始终低于睡眠标准；甚至还有一台微型气象站，监测着房间内的微小气候变化。
“琴琴，根据数据，今天室内湿度比最佳值低了百分之五，你需要多喝温水，防止皮肤干燥和静电。”刘子杰下班回来，放下公文包，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各种仪器读数，然后给出专业建议。
秦琴正费力地想把一本厚重的《辞海》从矮柜上拿下来，听到他的话，动作顿住了。她看着那些冰冷的仪器，再看看丈夫专注记录的侧脸，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她需要的也许只是一句“累不累？我帮你”，而不是这些精确到小数点后的环境参数。
“子杰，”她试图沟通，“你能不能……别老是数据数据的？我感觉自己像个被观测的实验对象。”
刘子杰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一脸不解：“这些都是为了你和宝宝好。科学育儿，才能最大化降低风险。你看，根据统计，保持适宜湿度能有效预防新生儿呼吸道问题……”他又开始引经据典。
秦琴闭上了嘴。沟通的频道似乎永远无法对齐。他活在由数据和逻辑构成的世界里，而她，渴望的是情感的温度和首觉的共鸣。这种隔阂，随着孕期的推进，日益明显。
一天下午，秦琴在修复一本清代医书时，发现其中几页因库房漏雨受潮严重，长满了霉斑。她需要仔细清理霉斑，并防止其进一步扩散。工作时，她不小心吸入了一些霉变粉尘，当时就觉得喉咙不适，也没太在意。晚上回家，便开始剧烈咳嗽，喘不上气。
刘子杰立刻启动“应急预案”。他一边冷静地拨打急救电话，准确描述症状和孕周，一边迅速拿出家用氧气袋（这是他早就备好的），并调出家里的环境监测数据，向医生提供可能的环境诱因。他的处理高效、准确，无可挑剔。
在医院，医生诊断是霉变物质引发的急性哮喘发作，作者“君雨秋”推荐阅读《小心，小心，再小心》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对胎儿有一定风险，需要住院观察。秦琴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看着病房窗外阴沉的天空，心里充满了后怕和委屈。而刘子杰，则守在床边，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正在撰写一份《家庭环境安全风险排查及优化方案》，眉头紧锁，仿佛在应对一场重大的业务危机。
就在秦琴住院期间，她提前发作了。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抢救和剖腹产手术，儿子刘星云提前来到了人世。孩子因为早产和母亲孕期哮喘的影响，身体孱弱，需要在保温箱里住一段时间。
初为人父的刘子杰，将他的科学育儿理念发挥到了极致。他给保温箱所在的育婴室护士站提供了详细的《星云专属护理建议》，包括喂奶量、睡眠周期、甚至播放音乐的频率和分贝值，都做了严格规定。他每天探视时，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各种监护仪器的数据，然后对比自己的记录本，确认孩子的生命体征是否在“预期轨道”上。
秦琴身体虚弱，只能隔着玻璃看着保温箱里那个小小的、浑身插着管子的儿子，心如刀绞。她渴望抱抱他，感受他真实的温度和心跳，而不是通过冰冷的数据来了解他的存在。一次，她趁着精神稍好，偷偷将一本巴掌大的、她亲手绘制的卡通星图塞进了保温箱的角落——那是她怀孕时，偶尔翻看天文书籍后画的，寄托了她对儿子能拥有星辰大海般广阔未来的朦胧期望。
护士发现后，委婉地告知刘子杰，非必要物品不能放入保温箱。刘子杰查看后，皱着眉头对秦琴说：“琴琴，我知道你的心意，但这些东西可能携带细菌，而且光线和图案可能会干扰宝宝休息。我们要相信科学护理。”
秦琴看着丈夫那张理性到近乎冷酷的脸，再看看不远处保温箱里孤独的儿子，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突然觉得，自己和孩子，仿佛都成了他庞大“人生项目”中的两个需要被精确管理的变量。那种作为母亲的本能情感，在他严谨的科学框架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出院回家后，刘子杰对家庭环境的管控更加严格。家里配备了最高级别的空气净化系统，温湿度必须恒定在最佳范围。秦琴因为身体原因，母乳不足，刘子杰经过精密计算，选择了成分最接近母乳的配方奶粉，喂养时间和用量精确到毫升。
而秦琴，则在无数个深夜喂奶、换尿布的循环中，疲惫不堪。她常常抱着哭闹不止的儿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有时，她会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城市的灯光遮蔽了星光，但她总会想起自己塞进保温箱的那张小小星图，想起孕育时对远方和自由的模糊向往。如今，她的世界缩小成了这个被严格调控的公寓，和一个需要她全部精力去照顾的、孱弱的婴儿。那种被束缚的感觉，如同古籍受潮后产生的霉斑，在她心底悄悄蔓延。
刘子杰并非不爱她和孩子。他竭尽全力提供着他认为最好、最安全的一切。但他不知道，他精心构建的这座“科学堡垒”，正在无声地消耗着秦琴对生活最后的热情。她修复了无数破损的古籍，却感觉自己的内心，正在一点点被现实侵蚀、风化。窗外的琴岛，春意渐浓，但她心中的某个角落，却仿佛滞留在了那个湿冷难熬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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