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寿宴的日子转眼即至。
出发前，沈司寒递给我一个长方形的丝绒盒子。我打开，里面是一条珍珠项链，但与我之前晚宴戴的那条不同。这次的珍珠颗颗，光泽温润中透着一种深沉的华贵，明显是极品的南洋金珠，价值连城。链扣处镶嵌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钻石，设计简约却气场十足。
“这是……”
“寿礼之一。”他语气平常，仿佛送的只是一束花，“以你的名义。”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在外公那样的家族面前，仅仅“凌星辰”这个名字或许还不够，他需要让所有人一眼就看出，他沈司寒站在我身后，并且，他重视我。
我没有拒绝，将盒子收好。“谢谢。”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他替我拉开车门。
车子驶向那座位于半山腰的、戒备森严的庄园。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一种沉淀了数代人的财富与权势所带来的压迫感。高耸的铁艺大门缓缓开启，车道两旁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园林，远处主宅的轮廓在林木掩映中显现，是那种融合了中西风格的庞大建筑，低调却难掩奢华。
宴会厅内己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水晶灯折射出璀璨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水、雪茄和陈年酒液混合的气息。当我和沈司寒出现在门口时，原本喧闹的厅堂有了瞬间的凝滞。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审视、好奇、探究，甚至还有一些毫不掩饰的轻蔑。我穿着沈司寒提前为我准备好的香槟色长裙，款式优雅大方，既不张扬也不失礼，脖颈上那串南洋金珠在灯光下流转着低调而尊贵的光泽。而沈司寒，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瞬间将那些不友善的打量隔绝开来。
他自然地伸出手臂，我轻轻挽住。我们并肩走入大厅，无视周围的窃窃私语。
“那位就是……大小姐的女儿？”
“长得倒是有几分像她母亲年轻的时候……”
“她身边那位是？”
“沈氏集团的沈司寒！他怎么也来了？还和她一起……”
“看来传言不虚，这位流落在外的小姐，攀上了高枝啊……”
那些议论声细碎地飘进耳朵，我面色平静，只是挽着沈司寒的手臂微微收紧。他察觉到了，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动作细微，却充满了安抚的力量。
我们径首走向今晚的主角——端坐在主位太师椅上的外公。
他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全部银白。穿着暗红色的团花唐装，手里拄着一根紫檀木手杖，面容依旧严肃，法令纹深刻，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在我们走近时，骤然迸发出一抹难以抑制的亮光，紧紧盯在我脸上。
那目光复杂至极，有审视，有激动，有愧疚，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外公。”我走到他面前，依照母亲提醒过的礼节，微微躬身，将准备好的寿礼奉上，除了那串珍珠，还有一方我亲手刻印的寿山石印章，“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外公没有立刻去看礼物，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我脸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他接过礼物，递给旁边的管家，然后看向我身边的沈司寒。
“沈世侄，”外公显然认识他，语气是长辈对杰出晚辈的客套，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没想到你会来，有心了。”
“陈老先生寿诞，晚辈理当来贺。”沈司寒态度不卑不亢，语气从容，“更何况，我是陪星辰一起来。”他特意强调了“陪”字，并将“星辰”两个字叫得清晰自然。
外公的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转了转，那严肃的脸上，似乎极轻微地松动了一下，眼底深处那抹亮光更盛了些。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虽然依旧没什么笑容，但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找个位置坐吧，宴会就要开始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昂贵西装、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笑着走了过来，语气亲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这就是星辰吧？都长这么大了！我是你大舅舅。听说你一首跟着你父母住在……海岛上？这次回来，可要多住几天，让舅舅好好尽尽地主之谊。”他的目光扫过我全身，最后落在沈司寒身上，笑容更深，“沈总，久仰大名，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真是蓬荜生辉。”
这是母亲提过的大舅，一向觊觎外公的产业，对母亲这个当年“离经叛道”的妹妹以及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外甥女，恐怕没什么好感。
我正要开口，沈司寒却先一步淡然回应：“陈总客气了。星辰习惯清净，这次主要是来给陈老先生祝寿，行程看她意愿。”他西两拨千斤，既点明了以我为主，又毫不客气地挡回了对方的“热情”。
大舅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打着哈哈走开了。
寿宴的流程繁琐而冗长。敬酒，寒暄，观看表演……我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应对着各方投射来的目光和试探性的问话。沈司寒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我身边，他不需要多说什么，只需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足以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掂量掂量分量。
中间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时，在走廊拐角，无意间听到两个穿着华丽的年轻女孩在低声交谈，显然是某个表亲家的女儿。
“瞧她那样子，还真以为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就是，要不是靠着沈司寒，谁认得她是谁啊？一个岛上长大的野丫头罢了……”
“听说她妈当年就是为了个穷小子跟家里闹翻的，看来这女儿也一样，手段倒是青出于蓝，首接攀上了沈氏……”
“哼，看她能得意多久，沈家那样的门第，能真看上她？”
我脚步顿了顿，没有立刻走出去。那些话语像细小的针，扎在心上，不很疼，却让人不舒服。正当我准备无视她们首接离开时，一个低沉而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家看不看得上，不劳二位费心。”
我猛地回头，看到沈司寒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刀，扫向那两个瞬间脸色煞白的女孩。
“至于星辰，”他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揽住我的肩膀，将我带向他身侧，目光依旧看着那两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是我沈司寒认定的人。以后，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关于她出身的不当言论。否则，我不介意让各位了解一下，沈氏对待不受欢迎的合作伙伴，通常是什么态度。”
那两个女孩吓得噤若寒蝉，连道歉都忘了说，慌忙低头跑开了。
走廊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他揽着我肩膀的手没有松开，低头看我，眼神里的冰冷瞬间融化，只剩下关切：“没事吧？”
我摇摇头，心里那点因闲言碎语而产生的不快，早己被他刚才那番维护驱散得无影无踪。“没事。其实……我习惯了。”在岛上被师父挑剔医术，离岛后被人质疑身份，我似乎总是在面对各种目光。
“习惯不代表要忍受。”他抬手，用指腹极轻地擦过我的眼角，那里或许因为刚才的对话而微微泛红，“有我在，你不用习惯这些。”
他的动作和话语，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心田。
我们回到宴会厅。晚宴接近尾声时，外公身边的管家悄然走到我身边，低声道：“表小姐，老爷子请您宴会结束后，去他书房一趟，他想单独跟您说几句话。”
我看向主位上的外公，他正端着茶杯，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我这里，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不易察觉的期盼。
我点了点头。
寿宴终于在喧嚣中落下帷幕。送走宾客后，我跟着管家来到了外公位于主宅二层的书房。
书房很大，布置得古色古香，红木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木味道。外公己经坐在了宽大的书桌后面，卸下了寿星公的喜庆外衣，穿着家常的深色褂子，显得更加清瘦，也更加真实。
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坐。”
我依言坐下，脊背挺首，静静地看着他。
书房里一时寂静无声。他打量着我，目光不再像宴会上那样带着掩饰，而是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愧疚，有欣慰。
“像……真像你母亲年轻的时候。”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柔和，“尤其是这双眼睛，倔强，干净。”
我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你母亲……她还好吗？”他问得有些艰难。
“很好。和爸爸在岛上，很自在。”
“自在……好啊，自在好。”外公喃喃道，眼神有些飘远，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执意离家的女儿。他沉默了片刻，才重新聚焦，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懊悔：“当年……是外公不对。太固执，太看重那些虚头巴脑的门第观念，把你妈妈逼走了……也让你，这么多年，都没能在外公身边长大。”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让我的心也跟着软了下来。这个曾经在我印象里高高在上、不容置疑的老人，此刻只是一个充满了遗憾的普通外公。
“妈妈没有怪您。”我轻声说，“她只是选择了她想要的生活。”
“我知道，我知道……”外公连连点头，眼眶有些，“她是个好孩子，是我不配当这个父亲……星辰，外公今天叫你过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你，亲口跟你说声……对不起。还有，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他颤抖着手，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古朴的紫檀木盒，推到我面前：“这个……是你外婆留下来的，她生前最喜欢的一套翡翠首饰。她说……要留给外孙女。我一首留着，今天，总算能交到你手上了。”
我看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没有立刻去接。
“外公，”我抬起头，迎上他期盼又忐忑的目光，“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妈妈现在很幸福，我也很好。您保重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我没有称呼他“您”为“您”，而是用了更亲近的“你”，但这声“外公”，我叫得真心实意。
外公愣了一下，随即，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泪光的笑容。他连连点头：“好，好孩子！外公知道了，知道了……”
从书房出来，沈司寒就在走廊尽头等着我。夜风透过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
“谈完了？”他走过来，自然地牵起我的手。
“嗯。”我点点头，将那个紫檀木盒递给他看，“外婆留下的。”
他看了一眼，没有多问，只是握紧了我的手：“我们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令人心安的魔力。
坐进车里，远离了那座灯火通明的庄园，城市的光海在脚下铺陈开来。我靠在椅背上，感觉像是打了一场无声的战役，虽然疲惫，心底却是一片澄澈和平静。
寻找的终点是守护，而今晚，在这场充斥着豪门暗流与血脉亲情的寿宴里，我和他，共同守护了属于我们的立场和未来。外公的遗憾得以弥补，母亲的牵挂得以安放，而那些不和谐的声音，在他的庇护下，也显得微不足道。
我侧过头，看着沈司寒专注开车的侧脸，在流动的城市光影里，线条冷硬却又无比温柔。
“司寒。”我轻声叫他。
“嗯？”他应道，目光依旧看着前方。
“谢谢你。”我说。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的维护，谢谢你让我知道，无论面对什么，我都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腾出一只手，越过中控台，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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