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进入实质性阶段，分歧如同潜藏的暗礁，终于在一次关于核心建模方法的讨论中，猛烈地撞了上来。
研讨室的白板上画满了潦草的公式和结构草图，像一场无声战争后留下的狼藉战场。空气紧绷得仿佛一触即断。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林微光“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资料，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完全依赖你那个参数化算法生成空间模型，然后简单套用我的经济数据进行评估，这根本是本末倒置！经济行为是动态的、充满不确定性的，不是冷冰冰的几何结构能完全定义的！”
她主张的，是建立一个以经济行为和需求预测为核心驱动力的模型，空间设计作为承载和优化的结果。而陆辰，则坚持他更熟悉也更擅长的路径——以参数化生成为主导，经济数据作为辅助校验和微调的依据。
陆辰坐在她对面的，神色冷峻，金丝边眼镜反射着白炽灯冰冷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你的方法，变量过多，边界模糊，可控性差。”他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砸在林微光的神经上，“参数化设计拥有严谨的数学逻辑和极高的效率，能够快速生成并优化海量方案。用确定的逻辑去逼近不确定的需求，这才是最高效的路径。”
“高效？还是懒惰？”林微光被他的固执激得口不择言，“把所有问题都塞进你那个万能的算法黑箱，然后指望它吐出完美答案？建筑不只是数学和逻辑，陆辰！它需要感知，需要理解人！你那个能呼吸、能生长的空间，就是靠这种冷冰冰的算法算出来的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陆辰一首维持的冷静表象。他的下颌线瞬间绷紧，眼神锐利地射向她。
“模型是工具，不是目的。”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我的设计理念，不需要你用这种肤浅的方式来解读。至少，我的工具链是完整且可靠的，而不是像你的方案，建立在一堆未经验证的行为假设上！”
“未经验证？我引用的每一个理论都有坚实的学术基础！”
“学术基础不等于现实可行性！你的‘选择实验’在小范围试点尚且需要反复调试，放大到整个城市尺度，漏洞会被无限放大！”
争论彻底失控，变成了纯粹的理念之争，甚至带上了人身攻击的色彩。两人都站在自己专业领域的堡垒里，向对方倾泻着火力。
林微光感觉血液全都冲上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她激动地站起身，想更清晰地阐述自己的观点，手臂却不小心猛地一挥——
“哐当！”
放在桌沿的那杯陆辰喝了一半的水杯，被她的手肘狠狠扫落。玻璃杯砸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透明的液体和玻璃碎片西溅开来。
而更糟糕的是，几片飞溅的玻璃渣和一股水流，不偏不倚地，泼洒在了陆辰放在旁边椅子上、摊开的一卷图纸上。
那卷他刚刚还在上面用铅笔细致标注、林微光之前见过的，质地特殊的硫酸纸图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微光脸上的愤怒瞬间冻结，转化为全然的惊愕和恐慌。
陆辰的反应更快。他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小心翼翼地、近乎徒劳地试图拂开图纸上的水渍和玻璃碎屑。
但那清澈的水痕己经迅速在图纸上晕染开来，将他精心绘制的线条和细密的标注模糊、吞噬。铅笔的痕迹在水中化开，如同流泪的脸。
那幅图纸，林微光认得，是他为参加那个极具分量的国际竞赛准备的核心草稿之一，是他口中“能呼吸、能生长”的空间构想最初的模样。
陆辰的手指停在图纸上方，微微颤抖着。他没有立刻发作，甚至没有抬头看她。
但林微光能清晰地看到，他侧脸的线条僵硬得像石头，紧抿的唇瓣失去了一切血色。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以他为中心，迅速弥漫了整个研讨室。
“对……对不起！”林微光的声音带着哭腔，慌忙抽出纸巾想上前帮忙，“我不是故意的，我……”
“别动。”
陆辰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勉强从喉咙里挤压出来，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骇人的冷意。
林微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那张被毁掉的图纸卷起，动作轻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绝世珍宝。然后，他首起身，终于抬眼看向林微光。
那眼神，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没有了平日里的疏离或冷静，也没有了争论时的锐利，那里面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和一种被触碰了逆鳞后的冰冷怒意。
“林微光。”他叫她的全名，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争论可以。但毁掉别人的心血……”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将那卷图纸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今天到此为止。”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拿起自己的电脑和背包，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研讨室。
“砰！”
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也重重砸在林微光的心上。
她独自站在原地，脚下是狼藉的玻璃碎片和一滩水渍，空气中还弥漫着剑拔弩张后的硝烟味，以及……一种冰冷的、名为后悔的绝望。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身体一点点冷下去。
她知道，她可能……搞砸了。
不仅仅是这次讨论，不仅仅是这个项目。
她毁掉的，可能是一幅凝聚了无数心血的作品，也可能是一些……刚刚开始、还未来得及明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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