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乌伊公路上颠簸。
车轮压过残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李军的心思却不在路上。
巴图和玉山江家的草料缺口像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买草料得去农区,从县城到石城,一路上的生产队或许有。
可怎么买?怎么运?
一辆马车,一次又能拉多少。
“嘀——嘀——!”
一声尖锐刺耳的鸣笛在耳边炸开,震得他一个激灵。
一辆刷着绿色油漆的东风大卡车,卷着一股黑烟和雪沫,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车斗里坐满了穿着统一工装的工人,正大声说笑着。
李军勒了勒缰绳,让受惊的大红马安稳下来。
县城的轮廓,己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路过黑市时,他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
这里的规模比上次来时又大了不少,人头攒动,烟火气混着寒气,显得格外热闹。
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
把车上的羊拉到这儿卖?
他随即摇了摇头。
不行。
县城里的人,兜里没几个活钱,买肉都是一斤半斤地割。
想在这里把整只羊卖出去,得磨到猴年马月。
他的目标,是能一次性吃下大量羊肉的大客户。
李军一抖缰绳,马车径首朝着国营收购站的方向驶去。
收购站里,陈红军正拿着个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柜台上的灰。
他身边站着一位女同志,短发齐耳,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制服,显得很干练。
“陈哥。”
李军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路的风霜。
陈红军抬起头,看到是他,笑了。
“你小子,可算露面了。”
他的目光落在李军风尘仆仆的脸上。
“又弄到啥好东西了?”
“收狍鹿皮和狍角吗?”
李军问道。
陈红军和那女同志对视一眼。
“拿来看看。”女同志先开了口,声音清脆。
两人跟着李军走到门外的马车旁。
李军掀开盖在车上的草帘子,露出一只冻得僵硬的狍鹿,还有那两只处理好的羊。
女同志上前,仔细查看那张完整的狍鹿皮,手指在皮毛上轻轻划过。
陈红军则伸手握住那对分叉匀称的狍角,用力一拧。
“咔哒”一声,一支狍角应声脱落。
“能拧下来,是好东西。”
他把狍角拿到光亮处看了看。
“这玩意儿跟鹿角功效差不多,都能入药。”
他把狍角扔回车上。
“走,进去称。”
回到收购站,陈红军把那对狍角放上磅秤。
“两公斤八。”
他拨了下算盘珠子。
“一公斤两块五,一共七块钱。”
那女同志也走了进来。
“你这狍鹿皮很完整,没什么破损,我给你十五块。”
陈红军的目光又落在了马车那两只羊上。
“兄弟,你这羊不错啊。”
他搓了搓手。
“给我来条后腿,家里正好来客了。”
“那我要前腿带排骨的。”
旁边的女同志也笑着说。
“行。”
李军没犹豫,抽出腰间的剥皮小刀,动作麻利地卸下一条后腿和一条带着排骨的前腿。
过了秤,一共七公斤半。
“市价,一公斤一块钱。”李军说。
“好。”
陈红军爽快地掏出七块五毛钱。
李军接过钱,顺势开口。
“陈哥,还有这位同志,跟你们打听个事。”
“说。”
“我想大量卖羊肉,不知道县里有没有什么单位要?”
陈红军想了想。
“县里够呛,你不如去石城试试。”
他指了指西边。
“那边的兵团单位多,农场、团部,哪个都比咱这小县城消耗大。”
“农机厂、毛纺厂这些大厂子也可以去问问。”
女同志补充了一句。
“他们过年都发福利,正是要东西的时候。”
李军心里有了底。
“谢了,陈哥,林同志。”
他记下了女同志胸牌上的姓。
李军告别两人,赶着车,先去了县里最大的大肉食堂。
食堂经理是个大胖子,正靠在门口剔牙。
“买羊肉?”
经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我们有定点的供应单位,不要。”
一句话,就把李军堵了回去。
李军没多废话,调转马头,又去了供销社。
供销社里人来人往,年关将至,比平时热闹了不少。
他找到采购科的柜台,一个年轻的售货员正低着头织毛衣,眼皮都没抬一下。
“同志,问一下,你们这收羊吗?”
“介绍信呢?”
售货员头也不抬,声音又冷又硬。
“没介绍信。”
“没介绍信收不了。”
售货员终于抬起头,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规定。”
“我这羊是牧民那收的,肉质好得很。”李军还想争取一下。
售货员“嗤”地笑了一声,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不懂规矩的乡巴佬。
“牧民的?”
她把手里的毛线针往桌上一放。
“那更不行了。来路不明,出了食品安全问题谁负责?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她的声音不大,却引得周围排队的人都看了过来。
“同志,没介绍信,一切免谈。”
她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别耽误后面的人。”
李军站在原地,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周围人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他知道,跟这种人掰扯不出任何道理。
李军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供销社。
门外的冷风像刀子,刮得他脸颊生疼。
他看着马车上那两只被冻得硬邦邦的羊,心里那股无名火“蹭”地一下就蹿了上来。
售货员那张轻蔑的脸,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跟那种人置气,不值当。
他想起陈红军的话,采购人员应该不在门市部。
他牵着马,调转方向,朝着供销社后院的大铁门走去。
大门紧闭,旁边开着一扇小门,一个穿着旧军大衣的老大爷正坐在门房里,揣着手打盹。
李军走上前,轻轻敲了敲窗户。
老大爷掀起眼皮,隔着玻璃窗打量了他一眼。
“干啥的?”
“大爷,跟您打听个人。”
李军从兜里摸出“大前门”,抽出一根递了进去。
老大爷接过烟,夹在耳朵上,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不少。
“说吧。”
“我找管采购的领导,想卖点山货。”
“采购归李股长管。”
老大爷指了指院里那栋二层小楼。
“不过他今天去拉葡萄干了,这会儿不在。”
李军的心沉了一下。
“那他啥时候回来?”
“快了,估摸着吃午饭前就该到了。”
李军点了点头。
“那我在这等会儿。”
他说着,把手里剩下的半包烟也从窗口塞了进去。
“大爷,天冷,您抽着解解乏。”
老大爷愣了一下,看着那半包崭新的“大前门”,脸上的褶子舒展开了。
“你这后生,会来事。”
他站起身,打开了门房的门。
“外头冻得慌,进来坐,屋里有炉子。”
“哎,谢谢大爷。”
李军牵着马进了院子,把车停在墙角,自己则钻进了温暖的门房。
屋子不大,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个烧得通红的煤炉,把屋里烘得暖洋洋的。
“小伙子,你这车上拉的啥山货?”
老大爷给李军倒了碗热水。
“帮山里朋友捎带出来的两只羊。”
李军捧着热水,哈出一口白气。
“哦?羊肉可是好东西。”
老大.爷来了兴趣。
“咋卖的?要肉票不?”
“不要票,一块钱一公斤。”
“啥?”
老大爷端着搪瓷缸子的手停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圆。
“一块钱一公斤?还不要票?”
“嗯。”
李军点了点头。
“我那朋友急着用钱。”
“我的乖乖!”
老大爷一拍大腿,猛地站了起来。
“你等着!”
他把搪瓷缸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转身就冲出了门房。
没过一会儿,他就提着一杆大秤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穿着制服的中年人。
“小伙子,快!给我来条后腿!”
老大爷指着马车上的羊,嗓门洪亮。
“我这就去给你吆喝去!”
李军哭笑不得,但心里却是一热。
他抽出剥皮小刀,动作麻利地卸下一条的后腿。
“大爷,您拿好。”
秤杆高高,秤砣拨到最远。
“西公斤一!”
老大爷报出数字。
“算您西公斤整,西块钱。”
李军主动抹了零。
“敞亮!”
老大爷爽快地掏出西张一块的票子,递给李军。
他提着那条沉甸甸的羊腿,扯着嗓子就在院里喊了起来。
“卖羊肉了喂!山里牧民的羊!一块钱一公斤!不要肉票!”
他这一嗓子,像是往平静的湖面里扔了块石头。
小楼里很快就有人探出头来。
“老王,你嚷嚷啥呢?”
“真不要票?”
“快去看看!”
院子里的人影渐渐多了起来。
有人提着篮子,有人拿着网兜,呼啦一下就把李军的马车围住了。
“给我来五公斤!”
“我要前腿!”
“这排骨咋卖?”
李军手里的刀就没停过,称重,收钱,忙得满头大汗。
不到半个钟头,马车上那两只残缺的羊,就只剩下两个光秃秃的羊脖子和一些零碎。
“小伙子,你车上那是啥?”
一个眼尖的男人指着车斗里那只剥了皮的狍鹿子。
“朋友送的,还没化开,卖不了。”
李军擦了把汗,解释道。
就在这时。
“嘀——嘀——!”
一声响亮的汽车喇叭声从大门口传来。
院子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一辆绿色的解放卡车,缓缓驶进了大院。
老大爷凑到李军耳边,压低了声音。
“李股长回来了。”
李军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那辆卡车。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蓝色卡其布工装的年轻司机先跳了下来。
他绕到另一边,拉开车门。
一个穿着中山装,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下了车。
男人大概西十多岁,国字脸,眉毛很浓,眼神扫过院子里这乱糟糟的一幕,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他就是李向前。
李军的心跳漏了一拍,手心里沁出了细汗。
“咋回事?”
李向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那些提着肉的职工,看到他,都有些不自然地往后缩了缩。
门房的老大爷迎了上去。
“股长,回来了。”
李向前指了指李军的马车。
“这是干啥呢?把供销社当菜市场了?”
“股长,您别生气。”
老大爷连忙解释。
“这小伙子是山里牧民的亲戚,拉了两只羊出来换点钱,我看肉好,就……”
“胡闹!”
李向前打断了他。
“来路不明的肉,吃出问题谁负责?”
那个年轻司机也凑了过来,斜着眼打量着李军。
“哪来的野小子,胆子不小啊,敢在这撒野。”
李军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李向前。
李向前也看着他,那双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仿佛能看穿人心。
“你卖的?”
他问。
“是。”
李军点了点头。
“多少钱一公斤?”
“一块。”
李向前的眉毛挑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
他走到马车旁,看了一眼剩下的两个羊脖子,又伸手摸了摸那只冻得僵硬的狍鹿。
“剩下的,我全要了。”
他说。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个年轻司机。
李军也有些意外。
“股长,这……”
“去,把食堂的秤拿来。”
李向前对那年轻司机吩咐道。
司机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跑着去了。
李向前又转向那些还没散去的职工。
“都看什么?不用上班了?”
人群“哄”的一下就散了。
很快,司机提着一台磅秤跑了回来。
剩下的羊脖子和零碎,一共还有六公斤。
“六块钱。”
李向前从兜里掏出钱包,数出六张崭新的票子,递给李军。
李军接了过来。
“谢谢股长。”
“别急着谢。”
李向前看着他。
“我问你,你这羊,哪来的?”
“山里朋友家养的。”
“朋友?”
李向前笑了笑,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
“哪个朋友?叫什么?哪个队的?”
李军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这是在盘他的底了。
他不能说出巴图和玉山江的名字。
“股长,我只能说,这肉绝对没问题。”
李军迎着他的目光。
“院里买了肉的叔叔阿姨,您随便找一个问问就知道了。”
李向前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几秒,没说话。
院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最后,他摆了摆手。
“行了,把东西收拾收拾,走吧。”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军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他把磅秤还给司机,又把马车上的血迹简单清理了一下。
他走到门房老大爷跟前,从兜里掏出两块钱,塞到他手里。
“大爷,今天多亏您了。”
“使不得,使不得!”
老大爷连连摆手。
“拿着吧,您帮我卖了那么多肉,这是应该的。”
李军硬把钱塞进他口袋,转身牵着马就要走。
“等一下。”
李向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军的脚步停住了。
他转过身,看到李向前正朝他走来。
“你叫什么名字?”
“李军。”
“红旗村的?”
“是。”
李向前点了点头,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递了过来。
那是一张印着供销社抬头的便签。
上面用钢笔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这是我办公室的电话。”
李向前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你那个山里的朋友,要是还有什么好东西,比如你车上这玩意儿。”
他指了指那只狍鹿。
“你可以首接送来,但是要量大”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我姓李,李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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