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肥坑如同一个被埋藏的希望，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静静酝酿。苏知夏每日都会寻个由头，悄悄去往后山，查看那小小的土堆。她学着记忆里老佃户的样子，用手背试探土壤的温度，感受着那微乎其微的、因发酵而产生的暖意，内心便也跟着安定几分。
这日午后，天空澄澈如洗，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苏知夏提着半满的猪草篮子，习惯性地绕到灌木丛后。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的干草，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查看堆肥的情况。
“咦？”
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惊疑声，自身后突兀地响起。
苏知夏吓得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头发花白杂乱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几步开外。
他身形清瘦，背却挺得笔首，脸上布满沟壑，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此刻正炯炯有神地盯着她刚刚拨开的那个小土堆。
是村西头的齐老头。村里人都说他脾气古怪，年轻时跑过不少地方，后来不知怎的独自一人回到这石坪村，守着几本破书和一小块菜地过活，平日很少与村人来往。孩子们都有些怕他。
苏知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被发现了！若是他声张出去，传到父亲耳朵里……
她下意识地就想用身子挡住那土堆，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与慌乱。
齐老却没在意她的反应，他的目光完全被那个小小的发酵堆吸引了。
他几步走上前，竟也毫不在意地蹲了下来，凑近了仔细看，甚至还伸出手指，捏起一小撮覆盖土下的、颜色己经变深的混合物，在指间捻了捻，又放到鼻尖嗅了嗅。
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看一堆污秽之物，倒像是在鉴赏什么稀世珍宝。
“丫头，”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苏知夏，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这东西，是你弄的？”
苏知夏抿紧嘴唇，没有回答，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齐老却不以为意，反而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外层干草保温保湿，下面这料……厨余潲水、草木灰、腐叶土……层次分明，虽还稚嫩，但这路子，走得正！”
苏知夏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怪老头，竟然一眼就看穿了她这土法堆肥的构成和原理！
齐老似乎看出了她的震惊和疑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算不上和善、却并无恶意的笑容：“怎么？以为这石坪村，就没人认得这老祖宗传下来的、养地的好法子了？”
他伸手指着那土堆，语气变得有些悠远：“《氾胜之书》里就提过‘溷中熟粪’，《齐民要术》更讲‘踏粪法’，核心无非是利用废弃物，发酵腐熟，还肥于田。可惜啊，现在的人都图省事，就知道用那见效快、却坏了地力的化肥，把这最根本、最养地的法子都给忘了！”
他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苏知夏耳边。那些她凭借模糊记忆和实践摸索出来的东西，竟然能从这老人口中，听到如此清晰、甚至引经据典的阐述！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认同感，瞬间冲散了她心中的戒备。
她忍不住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不确定：“您……您也懂这些？”
“懂？”齐老哼了一声，带着点读书人的清高和落拓，“不敢说全懂，但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看了几本老书，总比那些只会埋头蛮干、或者一味依赖外来货的人，多明白几分土地的心思。”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苏知夏身上，带着审视，却也多了几分温和：“倒是你这小丫头，年纪轻轻，怎么会想到用这费力不讨好的古法？你家大人教的？”
苏知夏摇了摇头，垂下眼睫，轻声道：“没人教。就是……就是觉得这片地太瘦，想着能不能让它肥一点，或许能长出点什么。”
她避重就轻，没有提及迫切的生存压力，只将动机归于对土地本身的爱惜。
这个回答，似乎更深得齐老之心。他眼中赞赏之意更浓：“好一个‘让它肥一点’！土地是最不会骗人的，你用心对它，它便用心回报你。比那些只会索取、不懂养护的人，强多了！”
他越说越是投机，干脆盘腿在旁边的空地上坐了下来，也不管地上是否干净。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从堆肥的碳氮比搭配，讲到不同作物喜欢的肥料特性；从土壤的酸碱调节，讲到轮作休耕的重要性……
他的话语里，既有古籍里的文言记载，又有他自己多年实践总结出的朴素经验，偶尔还会夹杂几句对现代农业弊病的尖锐批评。
苏知夏静静地听着，仿佛回到了柳家后庄，听那位沉默的老佃户讲述土地的秘密。只是眼前这位齐老，讲得更为系统，更为深刻。她不时提出自己实践中遇到的困惑，或者结合柳晚微的记忆，说出一些自己模糊的理解。
她发现，那些沉睡在她脑海中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农耕智慧碎片，在齐老的点拨下，正被迅速激活、串联，变得清晰而立体。而她对现代知识的零星了解，偶尔也能与齐老的古法相互印证。
一老一少，在这片无人问津的荒土边缘，一个倾囊相授，一个如饥似渴。阳光透过灌木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他们身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伴随着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的讨论声。
苏知夏很久没有这样与人畅快地交流过了。在这个老人面前，她无需掩饰自己对知识的渴望，也无需担心被嘲笑她的想法“不合时宜”。他们谈论的是最朴素的土地，使用的却是跨越时空的智慧语言。
首到日头偏西，齐老才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丫头，你这堆肥，火候还差点意思。回头我那里有几本讲土肥的老书，你要是有心，可以拿去翻翻。”他看着苏知夏，眼神里不再有最初的审视，而是一种找到同道中人的欣慰，“这块地，荒了可惜了。你有这份心，是它的造化。”
说完，他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戏曲，晃晃悠悠地走了。
苏知夏站在原地，望着老人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掌心因劳作留下的刺痛仿佛还在，但胸膛里却被一种充盈的、温暖的力量填满。
她没有想到，在这孤立无援的境地，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遇到这样一位忘年之交。他不仅认可了她那看似“古怪”的行为，更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农耕知识的大门。
她回头，看向那个小小的堆肥坑，又望向眼前这片广袤的荒土。
阳光为它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
前路依旧艰难，但她知道，自己不再是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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