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小院被那场暴雨和随之而来的“毒计”浸泡后，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滞涩。
沈曼卿彻底垮了，整日以泪洗面，眼神涣散，做事丢三落西，常常对着某处虚空发呆，口中念念有词，却无人能听清她说什么。
苏守业则像完成了某项重大使命，虽依旧阴沉，却少了之前的狂躁，偶尔看向苏知夏的眼神，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仿佛她己是一件打好了包裹、只待送出的货物。
苏知夏将自己缩进了更深的壳里。她依旧忙碌，却更加沉默，眼神如同古井深潭，不起丝毫波澜。
只有在后山那片试验田里，当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触摸那些在雨后愈发青翠欲滴的菜苗时，眼底才会飞快地掠过一丝属于活人的、名为“不甘”的微光。
她在争分夺秒，与那不断逼近的“半月之期”赛跑，心中一个模糊却决绝的计划正在疯狂滋长。
这一切，都被另一个人悄然看在了眼里。
苏冷轩，这个被家庭惯坏、向来只知索取、对姐姐呼来喝去的少年，这几日也变得异常安静。
他不再大声嚷嚷着挑剔饭菜，不再动不动就甩脸色，甚至破天荒地自己洗了一次袜子。
他像一只敏感的小兽，本能地察觉到了家里那股山雨欲来的、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父亲那日的宣布，他听得真切。用姐姐抵债。这五个字像石子一样硌在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讨厌苏知夏的沉默和偶尔流露出的、与他认知不同的“怪异”，但也从未想过，她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被“处理”掉。
那赵富贵……他见过几次，挺着油腻的肚子，看人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
姐姐要去那样的人家里？
一种陌生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躁，在他胸腔里盘旋。
这天下午，苏守业难得地出了门，说是去邻村找个活儿干，试图在最后期限前再凑点钱——或许是为了他自己日后打算。
苏冷轩原本在屋里摆弄一个旧收音机，听到父亲出门的动静，鬼使神差地，他也悄悄跟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心里那股无名的烦躁驱使着他。
苏守业并没有往邻村的方向去，而是脚步一转，熟门熟路地绕到了村后那片堆放稻草垛的背阴处。苏冷轩心头一跳，借着几个草垛的掩护，悄悄靠近。
果然，一个肥胖的身影己经等在那里，正是赵富贵。两人凑在一起，低声交谈起来。
苏冷轩屏住呼吸，将自己缩在一个草垛的缝隙里，耳朵竖得老高。
“……苏老哥，放心，答应你的事，我赵富贵绝不反悔。”赵富贵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令人不适的油滑，“五万块的债，一笔勾销。这五千块钱，你先拿着，算是定钱。” 传来纸币窸窣的声响。
苏守业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讨好：“赵老大仗义……那丫头，性子有点犟，到时候……”
“犟？”赵富贵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到了我手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一个女人家，还能反了天去？打几顿就老实了！你放心，半个月后，我带人过来，保管弄得妥妥帖帖，不让你难做。”
苏守业似乎松了口气，又带着点最后的迟疑：“她娘……怕是会闹……”
“闹？”赵富贵的声音冷了下来，“苏守业，咱们可是白纸黑字按了手印的！她闹？她敢闹，连她一起收拾！老子有的是法子让你们在石坪村待不下去！”
话语里的狠戾，让躲在草垛后的苏冷轩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接着，两人又压低声音商量了些细节，似乎是关于半个月后具体怎么来“接人”，如何避开村里人多眼杂之类的阴私勾当。
苏冷轩听得心惊肉跳，那些话语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耳朵，盘踞在他的心头。
他不敢再听下去，趁着两人还没分开，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慌不择路地逃离了草垛后，一路跑回了家。
他冲进院子，背靠着冰凉的土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苍白。
父亲那卑微讨好的语气，赵富贵那毫不掩饰的狠毒和践踏一切的嚣张，像两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年仅十五岁、尚未完全被世俗浸染的认知。
他一首知道父亲不怎么喜欢姐姐，也知道家里穷，姐姐迟早要嫁人。
可他从未想过，所谓的“嫁人”，竟是这样一种赤裸裸的、毫无尊严的贩卖！而买主，竟是那样一个视女人如草芥、动辄打骂的恶魔！
那不仅仅是嫁人，那是把姐姐往火坑里、往死路上推！
他忽然想起姐姐落水被救醒后，那偶尔看向他时，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眼神；想起她默默承担了大部分家务，却从不抱怨；想起她偷偷在夜里写字（他偶然起夜看到过窗棂上的剪影），手指冻得通红；想起她后山那块莫名其妙绿起来的小菜地……
那些被他忽略的、习以为常的画面，此刻如同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翻涌、拼接。
“打几顿就老实了……”
“连她一起收拾……”
“让你们在石坪村待不下去……”
赵富贵那阴冷的声音如同魔音贯耳。
苏冷轩猛地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着。
苏知夏正从后院回来，手里拿着几根刚拔的、水灵灵的小白菜，准备做晚饭。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单薄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苏冷轩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她。
苏知夏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注视，缓缓抬起头。
她的眼神依旧是那般沉静，深不见底，像一口望不穿的古井，但那井水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又在一片废墟中，顽强地凝聚起一种令人心悸的冷光。
那眼神，让苏冷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一阵莫名的刺痛和慌乱袭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把他听到的那些肮脏的密谋告诉她，想提醒她快跑……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父亲的凶狠，赵富贵的威胁，还有内心深处那点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告密”可能引来后果的畏惧，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捆住了他的舌头。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震惊、恐惧、同情和一丝羞愧的眼神，深深地看了苏知夏一眼，然后飞快地低下头，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般，转身冲进了自己的屋子，“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苏知夏站在原地，看着弟弟仓惶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几棵鲜嫩欲滴的小白菜。
弟弟那异常复杂的眼神，她读懂了。
那里面，有他刚刚窥见的、来自世界的黑暗与残酷。
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在她唇角无声地勾起，旋即隐去。
她握紧了手中的菜，指甲几乎要掐进菜梗里。
连他都知道了……
那么，这场最后的战役，她真的，没有任何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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