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像丢了魂似的，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的方向走。清冷的月光把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寒风吹过他汗湿的鬓角，激起一阵寒颤。父亲的背影，工友们呐喊的号子，机床轰鸣的巨响，还有那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机油味……所有这些感知碎片，如同沸腾的钢水在他脑海里翻滚、撞击。
回家。这个念头本能地牵引着他。钻进尚且温暖的被窝，忘掉今晚这鲁莽而失败的行动，明天再想别的办法——哪怕是继续去河滩徒劳地翻找，也好过此刻内心这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可是，刚走出去不过百米，他的脚步就慢了下来，最终停滞在路中间。
钢厂的方向，那片被橘红色火光照亮的夜空，像一块拥有魔力的磁石，牢牢吸住了他的心神。那光，那声音，那庞大而充满力量感的世界，与他平日里熟悉的静谧乡村、琅琅书声的教室是如此截然不同。那是一个属于父亲的、真实而坚硬的世界。他刚刚只是窥见了一角，强烈的震撼和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就让他无法就此转身离开。
“就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内心有一个声音在诱惑着他，“刚才太害怕了，都没看清楚。父亲在哪里？他们在做什么？那烧得通红的东西是什么？” 对未知领域的好奇，混合着一种想要更真切地理解父亲工作环境的渴望，压倒了对黑暗和危险的恐惧，也暂时压下了那份因“乞讨”念头而产生的羞耻感。
他猛地转身，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再次朝着那片橘红色的光芒奔跑起来。这一次，他的脚步更加急切，心中没有了之前的功利目的（讨要废铁），只剩下纯粹想要靠近、想要观察、想要理解的冲动。
越靠近钢厂，感官受到的冲击就越发强烈。高炉顶端喷出的火焰不再是远观的景象，它像一头咆哮的巨兽，每一次吞吐都带着撼人心魄的力量，将厂区上空映照得如同白昼前的黄昏，连飘过的云朵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橘红。巨大的轰鸣声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它分解成了各种具体的声响：行车移动时链条与轨道摩擦的嘎吱声、蒸汽阀门泄压时尖锐的嘶鸣、气锤锻打时沉闷而极富节奏的“咚！咚！”声，以及无数机床高速运转汇合而成的、永不停歇的低频怒吼。
他不再敢靠近那个侧门，而是绕到另一侧，找到一段堆放了些废弃耐火砖的围墙角落。这里地势稍高，借着火光，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厂区内部的一部分景象。
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地面上铺设着纵横交错的铁轨，有小型机车头拖着装满矿料或钢锭的平板车缓慢穿行。巨大的钢构架如同巨人的骨骼，支撑着复杂的管道和传送带。地面上随处可见深色的油污和一滩滩不知名的水渍，在火光下反射着亮光。
而最触动他的，是那些在这样环境中忙碌的工人们。
离他稍近的一个料场，几个工人正用长长的铁锹，将黑乎乎的生铁块铲进一个不断移动的传送斗里。他们穿着几乎被汗水、灰尘和铁锈浸透的厚重工装，脸上戴着巨大的防护镜和口罩，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到他们脖颈上流淌的汗溪，以及每一次用力时，那透过湿透的衣衫隐约可见的、绷紧的肌肉线条。他们的动作机械而重复，仿佛不知疲倦，但偶尔首起腰捶打后背的细微动作，暴露了这工作对体力的残酷消耗。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铁环滚过的岁月远处，在灼热的轧钢车间附近，有工人手持长长的钢钎，在通红的钢坯被轧辊吞入前，进行着最后的调整。热浪扭曲了他们身后的空气，他们的身影在巨大的机器和炽热的钢坯映衬下，显得异常渺小，却又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与钢铁搏斗的英勇。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那不是课堂上看书久了的精神倦怠，而是体力被大量透支后，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重感。他们的步伐不算快，但每一步都踩得扎实；他们的脸上很少有表情，但眼神却紧紧跟随着自己操作的环节，专注而凝重。
小满的目光急切地在这些忙碌的身影中搜寻着。终于，在一个靠近巨型立式车床的区域，他再次看到了父亲！
父亲和两个工友，正围着一个巨大的、己经加工了一半的、闪着金属寒光的巨大齿轮。父亲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仪器（他后来才知道那叫千分尺），正俯下身，极其专注地测量着齿轮的齿距。他的眉头紧锁，脸上汗水流淌，在下巴处汇聚，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个工友在旁边举着图纸，另一个则拿着手电筒为他照明。父亲看一会儿仪器，又凑近看一眼齿轮的加工面，用手套抹去上面的油污，反复确认。那神情，比教他写字时还要严肃，比检查他作业时还要认真一百倍。
小满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想起父亲回家后，常常累得话都不愿多说，吃完饭就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有时连筷子都拿不稳。他以前只觉得父亲沉默，甚至有些疏离，却从未真正想过，父亲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耗费着怎样的心血和力气。
那一身油污的工装，那疲惫不堪的面容，那专注到极致的眼神……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那几张能让家里买米买油、能让他和小草上学念书的工资？还是也为了那黑板上的“超英赶美”，为了这片土地上轰鸣不息的钢铁脉搏？
他之前所有的委屈、焦虑，关于废铁任务的沉重压力，在这一刻，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失去了分量。他为了区区几斤废铁，就觉得天要塌下来了；而父亲和他的工友们，日复一日，面对的是灼热的高温、震耳的噪音、沉重的体力消耗和精密的技术挑战，他们支撑起的，是整个国家工业的脊梁。
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感和一种朦胧的、混杂着心疼与敬佩的复杂情感，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汹涌澎湃。他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躲在阴影里，像一尊小小的雕塑，贪婪地、又带着痛楚地望着父亲工作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刻在心里。
他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首到感觉西肢都被寒风吹得麻木，首到看到父亲那边似乎暂时告一段落，摘下帽子，用袖子狠狠擦着脸，和工友走向休息室的方向。
小满这才缓缓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藏身的地方挪出来。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片依旧轰鸣、依旧被火光映照的钢厂，转身走向回家的路。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犹豫，也不再回头。他的心里，不再有对废铁的执念，也不再仅仅是完成任务的焦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关于父亲、关于劳动、关于生活真正重量的初醒认知。夜空中的寒星似乎也变得清晰起来，它们静静地闪烁着，如同他此刻被洗礼过的心。他知道，今晚的所见所感，将永远改变他。
(http://www.220book.com/book/XCN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