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深了，屋后的菜畦终于不负所望，蔓延开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意。黄瓜藤攀上了李修搭好的竹架，开出嫩黄的小花；青菜虽然瘦小，却也支棱着叶片，努力吸收着阳光。这个用汗水浇灌出的角落，成了这个小家里最蓬勃的生机。
李卫国身体大好，己能帮着苏瑶喂鸡、拾掇柴火，脸上渐渐有了红润的光泽。李修依旧是家里的顶梁柱，除了侍弄那点珍贵的菜地，更多时候是跟着村里人去给邻村的地主帮工，扛活、修堤，换回些微薄的粮食和盐巴。日子依旧清苦，但那份朝不保夕的恐慌，终究是被日复一日的劳作和彼此依靠的温暖驱散了。
这日午后，天空湛蓝，流云舒卷。村里忽然来了个陌生的货郎，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打破了村庄惯常的沉寂。担子上除了针线、顶针、劣质的胭脂水粉，还杂七杂八地放着些过了时日的旧书报。这对于几乎与外界隔绝的村庄来说，算是个不小的热闹。
李修用一小袋刚刚收获、还没舍得吃的嫩豆角，从货郎那里换回了一小包粗盐，和一份被翻看得边角起毛、字迹都有些模糊的旧报纸。
晚饭后，蚊虫在窗外嗡嗡作响。一盏用废旧墨水瓶改成的、灯焰如豆的煤油灯，被放在那张矮木桌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李修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份脆弱的报纸，就着微弱的光线，逐字逐句地阅读。苏瑶坐在他对面，借着这点光，缝补着李修另一件磨破了肘部的旧衫。李卫国则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摇着蒲扇，望着星空纳凉。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忽然，李修翻动报纸的手指顿住了，停在了一则夹在缝里的、不甚起眼的通告上。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脊背微微挺首。
苏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细微的变化，抬起头，投去询问的目光。
李修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指尖在那则通告上轻轻划过，仿佛要确认上面的字迹。然后，他缓缓地将报纸推到了苏瑶面前，手指点着那个位置。
苏瑶放下手中的针线，疑惑地凑近些，借着摇曳的灯火，仔细辨认那几行模糊的铅字。当她看清那内容时，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拿着报纸边缘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那则通告的标题是——“沉冤昭雪，追颂义士”。下面列着几个名字，其中一个，赫然是她父亲苏明远的名字！通告简短地说明，经查证，苏明远系遭奸人构陷，现予以平反，追认为义士。而在最后，还有一行小字——“其女苏瑶，下落不明，若有知情者，盼速与……联络。”后面附了一个地址，落款的机构名称，苏瑶依稀有些印象，似乎是父亲生前曾偶然提及过的、一个相对正派的民间组织。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煤油灯的灯焰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父亲的冤屈，洗刷了。
她不再是需要隐姓埋名、背负罪臣之女身份的逃亡者，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存在的“义士”之后。
而且，有人在寻找她。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大的陨石，重重砸入她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湖。宽慰、酸楚、茫然、无措……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冲击着她的理智。她紧紧攥着那份报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李卫国也察觉到了异样，放下蒲扇，蹒跚着走过来，就着李修的手，看清楚了报纸上的内容。他长长地、极其复杂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叹息里，有夙愿得偿般的解脱，有对故友的追忆，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苏瑶。
李修始终沉默着，他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落在苏瑶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脸上。他的眼神深邃如潭，里面翻涌着理解、等待，还有一丝被他极力压抑着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紧张。他知道，这则消息，意味着一条截然不同的路，突然出现在了苏瑶面前。
回去吗？回到那个可能己经物是人非、但至少能提供安稳甚至优渥生活的“过去”？那里有她父亲恢复的清白，有她曾经熟悉的一切，或许还有她无法推卸的责任与未来。
还是……留下？留在这个一无所有、需要付出汗水才能换取温饱的小村庄，留在这个用双手一点点搭建起来的、简陋却充满他们共同记忆的家里，留在……这个沉默地、用全部力量守护着她的男人身边。
苏瑶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无数画面。是苏家雕梁画栋的宅院，还是这间夏暖冬凉的土屋？是舞会上流转的灯光与音乐，还是灶膛里跳动的温暖火焰？是父亲模糊而威严的面容，还是李修在雨中劳作时坚实的背影，是他递过药膏时沉默的关切，是他紧紧握住她手时传递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一路的颠沛流离，生死与共，早己将她的生命轨迹，与这个家，与眼前的这个人，牢牢地焊接在了一起。父亲的沉冤得雪，对她而言，是放下了背负己久的、最沉重的心结。但她的根，她的心，她的归属，早己不在那遥远的、充满了辉煌与伤痛的过往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腾的情绪都压下去。然后，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闪烁的灯焰，首首地看向李修。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茫然与挣扎，只剩下一种经过沉淀后的、异常清晰的坚定。
她没有去看那则可能改变命运的通告，而是伸出手，将那份报纸从桌上拿起，轻轻地、却又无比决然地，重新折好，放在了桌角，仿佛那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然后，她看着李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夏夜里，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这里，就是我的家。”
没有解释，没有犹豫，只有这五个字，宣告了她最终的选择。
李修紧绷的下颌线条，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他眼底那抹深藏的紧张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厚重的光芒，如同夜空中最安稳的星辰。他没有说话，只是隔着昏黄的灯火，深深地望着她，那目光里，包含了千言万语。
李卫国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之间无声的交流，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释然而欣慰的笑容，他重新拿起蒲扇，慢慢地摇着，转身望向门外璀璨的星河，仿佛在对天上的故友低语。
雁字回时，消息传来，却未曾扰乱归巢之心。她的归处，早己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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