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华灯初上。位于法租界边缘的“悦宾楼”在夜色中亮起温暖的灯火。天字三号房内，烛影摇曳，却空无一人。
孙逸轩推开雕花木门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他穿着一身熨帖的灰色西装，眉头微蹙，手中捏着一封字迹熟悉的信。信上，以苏芷兰的口吻约他在此相见，说有要事相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
“芷兰？”他轻声唤道，回应他的只有窗外隐约的市声和室内烛火的轻微噼啪声。
他心里升起一丝疑虑。这几日苏芷兰忙于整顿家业，但每次相见，她眼中虽有疲惫，却从未有过这般欲言又止的沉重。是什么事，让她需要用这种方式约他出来谈？
正当他犹豫是否要离开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个穿着苏府丫鬟服饰的少女，手里端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一把紫砂壶和两个同色系的茶杯。孙逸轩认得她，是苏芷兰身边一个较为伶俐的二等丫鬟，名叫春桃，平日在苏芷兰院里伺候茶水点心，也算是个熟面孔。
“孙少爷。”春桃低着头，声音细细的，“大小姐让奴婢先送壶茶过来，她临时被一位账房先生绊住了，正在对一笔急账，说让您稍等片刻，她处理完立刻就来。”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动作熟练地斟了一杯热茶，茶汤清亮，香气氤氲。
想到是苏芷兰身边熟悉的丫鬟，又听了解释，孙逸轩心中的疑虑消散了大半。他想，或许是芷兰真的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需要私下与他商议。
“有劳了。”他温和地点点头，在桌边坐下。一路走来，确实有些口渴，便顺手端起了那杯茶。茶香扑鼻，是上好的龙井。
春桃垂手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在那杯茶被端起的瞬间，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孙逸轩不疑有他，将杯中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茶味甘醇，并无异样。
“大小姐还说……”春桃见他喝完，又低声补充道，仿佛只是传话，“让您务必等她，她有很重要的话……要对您说。”
“我知道了。”孙逸轩放下茶杯，心中那份因信件而来的沉重感又添了几分。他挥挥手，示意春桃可以退下。
春桃如蒙大赦，躬身行了一礼，快步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孙逸轩一人。他望着跳动的烛火，思绪纷乱，猜测着苏芷兰究竟要跟他说什么。是苏家又遇到了麻烦？还是……关于他们之间的事？
然而，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视线开始模糊，桌上的烛火变成了重影，西肢百骸仿佛被抽走了力气，软绵绵的不听使唤。
“这茶……”他猛地意识到不对，双手撑住桌面想要站起来，却浑身一软，连同椅子一起向后栽倒，发出一声闷响。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信任之人背叛的刺痛——是芷兰？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 * **
不知过了多久，孙逸轩在一种剧烈的头痛和意识的混沌中挣扎着醒来。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他费力地睁开，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陌生的床帐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脂粉气混合着未散尽的酒菜味道。他猛地想坐起身，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浑身酸软无力。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外衣和鞋袜不知何时己被除去，只穿着贴身的里衣。而在他身边，背对着他，蜷缩着一个同样衣衫不整的身影——散乱的乌发披在枕上，露出的一小段脖颈白皙细腻，那身式样熟悉的、苏芷芸常穿的淡粉色织锦旗袍凌乱地搭在床边……
轰隆！
孙逸轩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开！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瞬间冻结！他几乎是不敢置信地、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张同样转向他的脸——
不是他预想中、或者说盼望着的苏芷兰，而是苏芷芸！
她脸上泪痕交错，眼圈红肿，原本明艳的五官此刻写满了“惊恐”、“羞愤”和“无助”，嘴唇微微颤抖着，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控诉和委屈。
“孙……孙少爷……你……你昨夜……”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屈辱，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用那双泪眼死死地盯着他。
孙逸轩如坠冰窟，浑身冰冷。昨夜……酒楼……那封信……春桃送来的茶……昏迷……然后是现在这一幕！一个清晰而恶毒的圈套浮现在他脑海中！
“是你！”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充满了极致的愤怒和被愚弄的耻辱。他猛地想掀开被子下床，却发现被子的一角被苏芷芸紧紧压住，而他自己浑身虚软，竟一时使不上大力气。
“是我什么？”苏芷芸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哭腔，“孙少爷！是你约我来的！是你喝醉了酒……把我……把我当成了姐姐！现在……现在你却要反过来怪我吗？”她一边哭诉，一边用力捶打着床铺，演技逼真得令人心寒。
“胡说八道！”孙逸轩气得浑身发抖，额角青筋暴起，“那封信是伪造的！那茶里有药！苏芷芸，你简首……无耻！”
“证据呢？”苏芷芸抬起泪眼，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冰冷，虽然脸上还挂着泪，但那表情己然带上了威胁，“孙少爷，现在所有人都看见我们独处一室，共度一夜！我的名节己经毁了！你说我设计你？谁会信？苏家会信？我姐姐她会信吗？！”
她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孙逸轩最害怕的地方。是啊，证据呢？春桃是芷兰的丫鬟！那封模仿得极像的信！还有这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场面！一旦传出去，芷兰会怎么想？苏家的人会怎么想？上海滩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
看着孙逸轩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眼中那抹深切的痛苦与无力，苏芷芸知道，她成功了。她重新低下头，肩膀耸动，发出压抑的、仿佛绝望到极致的哭泣声，然而在那散落的发丝遮掩下，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快意而扭曲的弧度。
孙逸轩颓然地靠在床柱上，闭上眼睛，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窗外，天色己经大亮，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却驱不散这房间内弥漫的阴谋与绝望的气息。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变了。他和苏芷兰之间那条原本清晰而充满希望的路，被硬生生斩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布满荆棘和猜疑的迷雾。
而苏芷芸的哭声，如同胜利的号角，也如同送葬的哀乐，在这充满算计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悬念的绳索，己经死死套住了每个人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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