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台那一夜之后，城堡里的空气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那种剑拔弩张的、随时可能爆发的压迫感依然存在，但指向我的部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迂回空间。阿罗没有再急切地召见我，也没有再提任何形式的“测试”或“探索”。取而代之的，是德米特里每天傍晚准时出现，带来一句简单的邀请：“阿罗阁下邀请您共进晚餐、品茶、阅览古籍。”
地点总是在那个小而精致的观星台，或者是他那间堆满书籍、却比图书馆更具私密感的书房。形式也变得简单，往往只有我们两人，没有繁复的礼仪，没有刻意的展示。
起初，我依旧带着十二分的警惕赴约。但阿罗的表现出乎意料地……“正常”。他不再总是将话题围绕在我的能力或特殊性上，反而更像一个博学而略显孤独的主人，向我展示他漫长生命中积累的、他认为有趣的事物。
有时，他会摊开一本描绘着失落文明遗迹的古老图册，指着那些奇特的建筑和符号，讲述他亲眼见证那些文明兴起又湮灭的片段，语气里带着一种超然的沧桑，而非炫耀。
有时，他会聊起文艺复兴时期某个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的艺术家，语气中竟带着一丝淡淡的惋惜这种接近于“同情”的情绪，出现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甚至会问起一些关于现代世界的问题，比如飞速发展的科技，或是流行文化的变迁，那好奇的神态，偶尔会让他看起来不像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反倒像个试图理解新潮流的、有点跟不上时代的……老人。
我谨慎地回应着，挑选着安全的话题，但也不可避免地在这种相对轻松的氛围中，稍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我开始意识到，剥离掉沃尔图里领袖的身份，阿罗本身就是一个浩瀚得令人惊叹的意识载体，与他交谈，本身就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学习体验。
这天夜里，我们又在他的书房相对而坐。壁炉里的火燃烧着，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他刚刚给我看了一卷关于古埃及亡灵观念的莎草纸文献，上面绘满了奇特的仪式和象征死亡的符号。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炉火的噼啪声。
阿罗将文献轻轻卷起，放在一旁，并没有立刻拿出下一件“展品”。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雨幕，良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极其疲惫的声音开口：
“有时候我在想，蕾妮斯梅，永恒的生命……或许本身就是一种最精致的惩罚。”
我微微一怔，抬起头看他。炉火的光芒在他侧脸上跳跃，勾勒出他完美的轮廓，却也映照出他眉宇间一丝难以掩饰的、深及骨髓的倦怠。
“你看这些，”他指了指周围浩瀚的书海，又指了指窗外无尽的夜空，“我们追逐知识，积累权力，试图在时间长河里留下刻痕，仿佛这样就能对抗虚无。但看得越多，拥有得越多，反而越容易感到……一切都是徒劳。日出日落，王朝更迭，爱恨情仇……所有的喧嚣最终都会归于沉寂，如同从未发生过。而我们，只是被留在原地的、冰冷的旁观者。”
他的声音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透彻的、令人心寒的虚无。
“规则和秩序，”他继续低语，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最初或许是为了生存和稳定而建立。但久而久之，它们本身就成了目的，成了禁锢我们自己的牢笼。我们必须维持一个永恒不变的姿态，因为任何变化都可能被视为弱点，引来觊觎和毁灭。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座城堡，这些规则，还有我这副看似强大的躯壳，都只是一副沉重的、无法卸下的铠甲。”
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穿着它，很累。但脱掉它……或许瞬间就会灰飞烟灭。”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他卸下所有伪装后，内心最真实的声音。那不是权谋，不是算计，而是一个活了太久的灵魂，在面对无边无际的时间荒漠时，所感受到的终极孤独与疲惫。
他面具下的阴影，比我想象的更加深邃和……真实。
我看着他被火光和阴影分割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震惊，也有一种奇异的共鸣，尽管我们的生命长度天差地别，但那种对自身存在意义的困惑，对孤独的体验，却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在这种浩瀚的虚无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阿罗似乎也并不期待我的回应。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那沉重的寂静和雨声将我们包围。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那双黑眸里，先前的虚无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探究和一丝……近乎依赖的微光。
“首到你的出现，”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像是一道……裂缝。”
“裂缝？”
“嗯。”他微微颔首，“一道照进永恒黑暗里的裂缝。你的生命是流动的，变化的，充满了我无法完全预测的可能性。你让我感到……好奇，是的，但不止是好奇。你让我那早己麻木的、对‘新奇’的感知，重新苏醒了过来。甚至……让我开始重新审视这副穿了几千年的铠甲，是否还有……其他的可能。”
他的话语不再是诱惑，而是坦诚。他承认了我的存在对他产生的、超越“研究样本”的影响。
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正在向我展示他内心最脆弱、最不设防的一面。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任，也是一种……致命的吸引。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承载这样的……期待。”我诚实地说，声音有些沙哑。
“你不需要承载什么。”阿罗的目光变得深邃，“你只需要……存在。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那凝固世界最有力的质疑和……救赎的可能。”
救赎。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重若千钧。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充满试探和对抗，而是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亲密的共鸣。心墙上那坚不可摧的壁垒，就在这个雨夜，在这个充斥着古老死亡符号的书房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光线照了进来。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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