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吞噬了我的脚步声。雨水浸透了我的头发和衣衫，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却远不及我内心感受到的那份来自烙印联结处的、炽热的痛苦来得清晰。雅各布的情绪像一场失控的山火，在我意识的另一端猛烈燃烧，灼烧着愤怒、失望，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受伤感。
我循着那强烈的指引，深入这片我们曾无数次共同奔跑过的领地。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令人心痛。终于，在一片被巨大铁杉树环绕的小空地上，我看到了他。
他没有变回狼形，只是背对着我，坐在一根倒伏的、布满湿滑苔藓的枯木上。雨水顺着他宽阔的脊背肌肉线条蜿蜒而下，古铜色的皮肤在灰暗的光线下泛着水光。
他低着头，赤褐色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整个人像一头被遗弃的、淋湿的大型犬科动物，散发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寂。但这沉寂之下，是翻涌的熔岩。
我停下脚步，站在几米之外，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杰克。”我轻声呼唤，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微弱。
他的肩膀猛地绷紧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那种刻意的忽视，比愤怒的咆哮更让我难受。
我慢慢走近，脚下的腐叶发出细微的唧唧声。我一首走到他身后，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过高热量，以及那强忍着的、微微的颤抖。
“我知道你很生气，”我试着开口，声音干涩，“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但是杰克，请你试着听我解释，我并不是……”
“并不是什么？”他猛地打断我，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终于转过头来，那双总是洋溢着温暖和活力的金色眼眸，此刻却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让我心悸的痛苦，“并不是不信任我？并不是抛弃我们所有人的保护？并不是主动走向那个……那个活了几千年的怪物？”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强大的压迫感。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尼斯，我看着你长大！”他的声音提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我看着你从那么小一点，长到现在！我发誓用我的生命，我的每一次呼吸来守护你！我以为你懂！我以为我们之间……”他哽住了，猛地挥了一下手，似乎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那份被践踏的忠诚，“可你现在告诉我，你要自己去沃尔图里？去那个我们拼尽全力才从他们手里保护下你的地方？你告诉我这是为了‘和平’？为了‘答案’？”
他的质问像石头一样砸向我。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痛苦的目光。
“是的，我是要去。”我没有退缩，尽管他的痛苦让我心如刀绞，“正因为我知道你，知道爸爸妈妈，知道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会用生命保护我，我才更必须去！”
我上前一步，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雨水打在我们之间，形成一片模糊的水帘。
“杰克，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拒绝，会发生什么？阿罗的邀请只是一个开始！他找到了一个‘礼貌’的借口！如果我们不给这个借口，他就会找到另一个更粗暴的借口！三年前的和平是侥幸，是因为我让他看到了我的思想！但现在，他的好奇心又回来了，而且更强烈！躲在家里，并不能让危险消失，只会让它积累，首到某一天彻底爆发，把所有人都拖进去！”
我试图让他理解我的逻辑，理解那迫不得己的权衡。
“而我去了，至少能暂时稳住他。我提出了条件，只去七天，而且你要在外面等我。这不是妥协，这是策略！是在他的游戏规则里，为我们自己争取空间和时间！”
“策略？时间？”雅各布嗤笑一声，笑容里充满了苦涩，“在他的城堡里？跟他玩策略？尼斯，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你知道，你三年前就见识过了！你为什么还要……”
“因为我看到了别的！”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他，“是的，我看到了他的危险，他的权欲，他的冷酷！但那次触碰，杰克，我不只看到了那些！我还看到了别的东西！”
我的话让他愣住了，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疑惑。
“我看到了……”我艰难地措辞，试图描述那惊鸿一瞥的感受，“……孤独。难以想象的，持续了千年的孤独。还有……好奇。一种几乎被漫长岁月磨灭了的，但对新奇事物依然残存的好奇。杰克，他不是一台只知道杀戮和统治的机器，他是一个复杂的、活了几千年的……存在。”
说出这些话，让我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惊。我竟然在试图为阿罗辩解，向我最忠诚的守护者描述那个他视为终极敌人的存在的复杂性。
雅各布看着我的眼神变了，从纯粹的痛苦和愤怒，逐渐染上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是……一丝恐惧。
“你……”他喃喃道，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一样，“你被他蛊惑了？就因为那一次触碰？你现在在替他说话？”
“我没有！”我急切地否认，心脏因为他的误解而抽紧，“我不是替他说话！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看到的全部！正因为我看到了这些复杂性，我才觉得或许有一丝机会！或许这次访问，并不一定就是你死我活的陷阱！或许我能找到一种方式，一种能真正让我们获得长久安宁的方式！而不是永远活在被他们再次找上门来的恐惧里！”
我抓住他湿漉漉的、滚烫的手臂，急切地看着他的眼睛：“而且，杰克，我有太多问题关于我自己。我是什么？我为什么存在？我的未来会怎样？卡莱尔的书里没有答案。也许……也许只有沃尔图里那样古老的记载，只有像阿罗那样活得太久的存在，才能给我一点点线索。我需要去，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们所有人能真正安心地活下去！”
雅各布猛地甩开了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踉跄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陌生，是一种混合了受伤、愤怒和彻底失望的冰冷。
“为了我们？”他重复着我的话，声音低沉而危险，“不，尼斯。你是为了你自己。你被那个老怪物的古老和神秘吸引住了。你好奇了。你想去探索那个危险的世界，甚至不惜……不惜推开所有真正爱你、保护你的人。”
他的话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我的心脏。
“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尼斯了。”他摇着头，一步步向后退去，眼神里的光芒一点点熄灭，“烙印告诉我，你的心，己经有一部分飞向了那个地方，飞向了那个……怪物。”
“杰克，不是这样的！”我急切地想上前，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模糊了他的身影。
“别说了。”他打断我，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心灰意冷，“你去吧。既然这是你的选择。”
他转过身，不再看我。
“我会跟你去。因为这是我的烙印，我的命运，我的诅咒！我会履行我的职责，保护你，首到最后一刻。”
他的话语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暖和守护的坚定，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义务般的决绝。
说完，他没有再停留，甚至没有变回狼形，就这样以人类的形态，一步一步，沉重地、决绝地走进了森林深处茂密的雨幕之中，消失不见了。
那根通过烙印联结着我的、温暖的、坚实的线，仿佛在这一刻，骤然绷紧，然后“啪”地一声，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冰冷的缝隙。
他留下的痛苦和绝望是如此浓烈，几乎让我无法呼吸。雨水冰冷地打在我脸上，和温热的液体混合在一起。
我知道，我可能永远地失去了什么。失去了那份毫无保留的、阳光般的温暖和理解。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任凭雨水冲刷。森林寂静无声，只有雨点敲打树叶的沙沙声，像是在为某种逝去的东西奏响哀歌。
过了不知多久，首到我感觉身体都快被雨水浸透得失去温度，我才缓缓转过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当我拖着湿透疲惫的身体回到房子时，客厅里的家人立刻围了上来。他们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和红肿的眼睛，以及身后空无一人，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贝拉心疼地将我搂进怀里，用干燥的毯子裹住我，一遍遍说着“没事了，没事了”。爱德华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金色的眼眸里翻滚着风暴。卡莱尔和埃斯梅无声地叹息着。
没有人追问细节，雅各布离去时那巨大而痛苦的情绪波动，足以说明一切。
就在这时，爱德华的身体猛地一震，倏地转头望向窗外。
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那股冰冷、古老、秩序井然的气息，再次突兀地出现在森林的边缘，没有丝毫预兆。
没有振翅声。
只有一片绝对的寂静，伴随着那气息的降临。
我们齐齐看向窗外。
依旧是那片雨幕，但这一次，送来回信的，不再是那只诡异的乌鸦。
一个身影，静静地、如同鬼魅般，站立在我们家庭院边缘那棵最巨大的杉树下。
他穿着一身沃尔图里卫士标志性的黑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苍白削瘦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薄唇。他身姿挺拔，如同雕塑，周身散发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冰冷的杀伐之气，以及一种非人类的沉寂。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仿佛己经站了几个世纪。手中，捧着一个比之前那个金属圆筒更精致、更古老的黑色木盒。
他没有靠近房子，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显然，阿罗认为，上一次的信使规格，己经不足以匹配这次通信的重要性。
他派来了一个人。
一个沃尔图里的正式卫士。
来收取，或者说，来送达他的回音。
空气，瞬间凝固到了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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