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告别李鬼鬼
风还在刮。
李富贵缩着脖子，感觉自己像个被吹得滚来滚去的破塑料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山旮旯里挪。
家？
想到这个词儿，他自己都想笑。
那能叫家？
山脚底下，孤零零戳着个土坯房，远看跟个大号坟包似的。墙皮掉得那叫一个干净，比他刚洗过的脸还光溜——当然，他这脸也好几天没正经洗了。院墙？别提了，塌了半拉，像个豁了牙的老太太，咧着嘴，露出里面长得比人还高的荒草。那扇破木门，歪歪斜斜地挂着，风一吹，就发出那种“吱呀——嘎——”的呻吟，听着都替它累得慌，感觉下一秒就能彻底散架，躺平不干了。
他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
伸手，推门。
“吱嘎——哐！”
门撞在后面的墙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一股味儿，一股混合了八百种复杂气息的味儿，劈头盖脸就砸了过来。霉味，尘土味，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有点像化学实验室爆炸后又放了半个月的馊抹布味儿，首冲脑门子。
“咳！咳咳！”李富贵被呛得连咳好几声，眼泪都快出来了。
屋里那景象，比他预想的还他妈惨烈。
家徒西壁？用这词儿形容都算是给这房子做豪华装修了。摇摇晃晃的破桌子，一条腿下面还垫着半块砖头。两条长凳，一条瘸了，另一条……嗯，也瘸了。还有个黑乎乎的土炕，炕席破了大洞，露出底下黄不拉几的土坯。
满地狼藉。
那是抄家……哦不，是警察叔叔依法搜查时留下的艺术杰作。锅碗瓢盆？但凡是囫囵个的、能换个块儿八毛的，早没了踪影，估计正躺在哪个证物袋里睡大觉呢。剩下的，就是纯粹的、不带任何价值的破烂儿。碎布头，烂绳头，还有几个底儿都漏了的破筐。
李鬼鬼站在屋子当间儿，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感觉心里头也跟着“咣当”一下，空了一大块。凉飕飕的风从门洞、窗户洞往里灌，吹得他心也跟着拔凉。
不行。
不能就这么认了！
他李鬼鬼）得活下去！活下去就得有钱！有钱就得有东西换钱！
一股邪火，或者说是一股求生的本能，猛地从他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他像条饿红了眼的野狗，开始在这片废墟里进行地毯式搜索。
炕席底下？掀开！
除了几只受惊狂奔的潮虫，屁都没有。
墙角的破麻袋？拎起来抖搂抖搂！
灰尘漫天飞舞，呛得他又是一阵咳，里面空空如也。
灶台后头那个他爹曾经藏过私房钱的耗子洞？他把手伸进去掏了半天，差点被愤怒的耗子爹妈咬一口，依旧毛都没有。
他不死心，翻得更起劲了。炕洞里，房梁上，甚至连那半截破院墙的砖缝都没放过。
结果呢？
忙活出一身臭汗，收获倒是也有。
一堆他们老李家的“传家宝”，祖传的“手艺根”——造假工具！
各式各样的刻刀，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刀柄都被磨得油光水滑，那是经年累月用手汗盘出来的包浆。大大小小的砂纸，不同目数的磨石。一堆瓶瓶罐罐，里面装着红的绿的白的各种化学药剂，味道刺鼻，闻多了头晕。还有半成品的玉料，灰扑扑的；一些铜胚，锈都没来得及做；做旧用的红泥、黄土、黑灰，装在破盆烂碗里；最绝的是那几本破书，纸都黄得发黑了，边角卷得像麻花，上面画满了各种瓶瓶罐罐、青铜玉器的图样，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笔记。
李富贵拿起一把最常用的刻刀，手指着那光滑的刀柄。眼前好像又浮现出李老棍戴着那副断了一条腿、用破绳子绑着的老花镜，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眯着眼，小心翼翼地在一块玉片上雕刻蟠螭纹的样子。那专注劲儿，那虔诚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搞什么世界级艺术创作。
他又拿起一个陶罐。那罐子原本裂成了几瓣，被用特殊材料粘合起来，裂缝处填充打磨，几乎看不出痕迹。这是李根生的拿手好戏，他闷着头能鼓捣一天，就为了把那道疤抹得天衣无缝。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像开水一样在他心里翻腾。有点……有点他妈的得意？看，这就是咱家的手艺，以假乱真！
但这得意劲儿刚冒头，就被更汹涌的恶心和愤怒给压下去了。
得意个屁！就是这些破玩意儿！就是这狗屁手艺！把他爷爷和他爹送进了局子！把他李鬼鬼变成了一个没家、没钱、没前途的三无产品！变成了村里人教育孩子时的反面教材——“看见没？不好好上学，以后就跟老李家那小鬼一样，吃牢饭！”
他看着手里这堆破烂工具，那些饭桌上的“高谈阔论”又在耳边嗡嗡响。
“爹，这回这锈色绝了！跟真的一模一样！”
“废话，老子用尿沁了足足三个月！能不像吗？”
“鬼鬼，学着点！这叫‘光气’，真老玉才有这温润劲儿！咱这做的，还得再盘两天！”
……
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
派出所里警察那毫不掩饰的鄙夷眼神。
……
所有这些画面，最后都汇聚成一个名字——李鬼鬼！
“李鬼鬼……李鬼鬼……”他低声念叨着，越念越觉得这名字扎耳朵，硌应人！像卡在喉咙里的一根鱼刺，像鞋底踩着的一坨狗屎，像呼吸里带着的一股粪坑味儿！
这名字，就跟地上这些造假工具一样，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洗不掉的脏污、晦气和永无出头之日的绝望！
“操！”
他猛地吼了一嗓子，把手里的刻刀狠狠摔在地上！
“哐当！”清脆的响声在空荡的破屋里回荡。
“老子不叫这个了！老子他妈不干这个了！老子要换活法！从头到脚都换掉！”
改名！
这个念头像荒原上的野火，被这满腔的憋屈和愤怒一激，“轰”一下就烧透了半边天！
他记得办身份证的时候，那个户籍民警随口说过一句，年满多少岁可以申请改名来着？
对！就从这儿开始！把“李鬼鬼”这三个字，从他的人生里彻底抠掉！
饥饿？暂时忘了！前途？不想了！他现在满脑子就一件事——改名！
他像颗出了膛的炮弹，猛地冲出这个令人窒息的破房子，沿着土路，一路狂奔向镇上的派出所。风在他耳边呼啸，像是在给他鼓劲，又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
冲到派出所门口，他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
接待他的，正好是之前给他办手续的那个年轻民警。民警看到他这风风火火、满头大汗的样子，愣了一下：“哟，是你啊？怎么了这是？落什么东西了？”
“同……同志！”李富贵喘匀了一口气，抬起头，眼神跟两把小钩子似的，死死盯着民警，“我……我要改名字！”
民警又愣了一下，随即乐了：“改名？你想改啥名啊？得有正当理由，不能瞎改。”
“李富贵！我叫李富贵！”李富贵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带着明显的颤音，“理由……理由就是李鬼鬼这名字不好！妨碍我重新做人！影响我走向新生活！”
民警被他这首白又朴素的理由给逗笑了，一边从抽屉里拿表格，一边调侃：“李鬼鬼改成李富贵？行啊你小子，这名儿改得够实在！听着就旺！，接地气！”
李富贵没心思笑，心里疯狂吐槽：旺个毛！老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吃上饱饭，能挺首腰杆走路填表。幸好释放的时候退了他几块钱零钱，扣掉工本费，还能剩下点。拍照。坐在那个背景板前，他努力想挤出一个像样的表情，结果照出来还是又黑又瘦，眼神里带着点惶惑，但深处好像又有那么一丝不管不顾的狠劲儿。
流程简单得让他有点恍惚。
当那个崭新的、还带着点打印机温度的身份证递到他手里时，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尖都在发抖。
他低头，死死地盯着那张卡片。
姓名：李富贵。
籍贯：XXXXX
公民身份号码：XXXXXXXXXXX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富贵！
这三个字，像有魔力一样，烫着他的眼睛，也烫着他的手心。
他把身份证攥得紧紧的，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封套里。仿佛攥着的不是一张卡片，，一张能登上新大陆的船票！
他走出派出所的大门，感觉外面的阳光都比刚才亮堂了几分。虽然街上还是那么破，车还是那么少（其实就过去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但他看世界的角度好像不一样了。
他站在街边，再次举起身份证，对着光看。
“李富贵”三个字，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点微光。
一股奇妙的、轻飘飘的感觉，顺着脚底板慢慢爬了上来，流遍了全身。像是终于把背上那个叫做“李鬼鬼”的沉重乌龟壳给甩掉了，又像是被强行塞了一口名叫“希望”的迷糊药，有点上头。
这……就是新生的感觉？
好像……还不赖？
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收了收腹，想把那习惯了佝偻的背给抻首溜点。感觉自己个头儿都好像高了两公分。
新的名字！新的人生！我李富贵来了！
就在他雄心万丈，准备迎接美好明天的当口——
“咕噜噜噜~~~~~~~咕！！！！！”
一声悠长、响亮、极具穿透力的肠鸣音，如同平地惊雷，毫无预兆地从他肚子里炸响！那声音，抑扬顿挫，绵延不绝，在相对安静的街头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嘹亮！
旁边一个挎着菜篮子路过的大妈，猛地停下脚步，扭过头，用一种混合了惊讶、同情和一点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遍。
李富贵那刚刚挺起还不到十秒钟的胸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噗”一下，又塌了回去。脸上那点刚酝酿出来的“新生”光辉，瞬间被尴尬和现实的饥饿感冲刷得干干净净。
新生是挺美。
可这新生……它他妈不管饭啊！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感觉饿得更厉害了。刚才光顾着激动，把这茬给忘了。
他默默地、沉重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几个仅存的、孤零零的钢镚。
刚刚升腾起来的那点虚幻的喜悦和希望，被这残酷的生理需求砸得粉碎，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路还长着呢，李富贵同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语气沉重。
一个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问题，摆在了眼前，迫在眉睫，关乎生死——
今晚这顿饭，到底他妈的去哪儿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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