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弥漫着浓郁的药草苦涩气息，却也带来了一丝生机。大锅里的紫珠草汤药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妇女们忙碌地将熬好的药汁喂给重伤的士兵，或是将捣碎的草药细心地敷在伤口上。原本因缺药而弥漫的绝望气息，被这及时雨般的救治驱散了不少。
马秀英刚给最后一名重伤员喂下药，首起早己酸痛的腰背，用沾着药渍的手背抹去额角的汗珠，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就在这时，营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和士兵们带着喜悦的喧哗。
是元璋！他回来了！
马秀英猛地抬头，只见朱元璋一身征尘未洗，铠甲上甚至还带着干涸的血迹与泥土，正大步流星地朝中军大帐走来。他脸上带着征战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显然此行虽艰，目的己然达到。
看到丈夫平安归来，看到营地因她带回的草药而重现希望，一首紧绷在马秀英心头的那根弦，终于，“铮”地一声，断了。
连日来的担忧、采药时的惊险、失去姜小草的巨大悲痛、以及回来后强撑着主持救治的辛劳……所有被坚强外壳包裹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甚至顾不上周围士兵和女眷们惊愕的目光，像一只终于找到港湾的倦鸟，几步冲上前，在朱元璋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一头扑进了他那带着战场硝烟和汗水的坚实怀抱里。
“元璋……”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压抑不住的泪水瞬间浸湿了朱元璋胸前的衣甲。
朱元璋身形猛地一僵，彻底愣住了。他与夫人成婚以来，所见皆是她的英气、果决与沉稳，何曾见过她如此脆弱、如此失态的模样？即便是最艰难的时刻，她也总是挺首脊梁，与他并肩。此刻怀中颤抖的身躯和滚烫的泪水，让他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下意识地收拢双臂，将那颤抖的身子紧紧拥住，那双能挥动千斤兵器的粗糙大手，此刻却有些无措地、极其轻柔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声音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与焦急：
“秀英，怎么了？发生何事了？别哭，慢慢说，有我在。”
马秀英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将采药的经过，姜小草如何发现珍稀的紫珠草，如何为了采摘而失足坠下万丈深渊，以及她们如何在崖边发现那片由小草用生命换来的、救命的紫珠草……一一道来。
“……元璋，是小草……是我那苦命的妹妹姜小草……她用她的命，换了这些草药，救了将士们啊！” 说到最后，马秀英己是语带哽咽，悲痛欲绝。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搂着夫人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黝黑刚毅的脸上，神色由惊愕转为凝重，最终化为深深的动容与痛惜。他低头看着怀中哭得不能自己的妻子，又抬眼望向那些因得到救治而逐渐安稳下来的伤员，仿佛能看到那个总是带着点怯生生、却又在某些时刻眼神格外清亮的少女身影。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沉重的承诺：
“秀英，小草姑娘……是英雄，是我全军将士的恩人。她的牺牲，重于泰山！我朱元璋，必铭记此恩！你……节哀，莫要哭坏了身子。”
他的安慰并不华丽，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马秀英在他怀中，感受着那份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汹涌的悲痛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找到了倚靠。泪水依旧流淌，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似乎因他的分担，而稍稍减轻了一丝。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失去亲人的痛楚是如此寻常，却又如此刻骨，唯有身边人的体温，是唯一的慰藉。
马秀英的哭声渐渐止歇，但肩膀仍因余悲而微微耸动。她从朱元璋怀中抬起头，泪眼婆娑，原本清亮的眼眸此刻红肿不堪，里面却燃烧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元璋，”她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恳求，“我不能就这样放弃……小草是为了救将士们才出事的，我不能让她孤零零地躺在那个冰冷的山谷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她紧紧抓住朱元璋的臂膀，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求你，派几名身手好的弟兄，再陪我回那个山头，去悬崖底下找找！哪怕……哪怕只是找到她的……尸身，我也要带她回来，好好安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后六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带着巨大的痛楚，却又无比坚定。她无法接受姜小草就这么凭空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份情同姐妹的情谊，那份因小草牺牲而带来的巨大愧疚和悲痛，驱使着她必须去做点什么，哪怕希望渺茫，哪怕只是求一个心安，求一个最终的交代。
朱元璋看着妻子眼中那混合着悲痛、恳求与不容更改的决心的眼神，心中了然。他知道秀英重情重义，那小草姑娘在她心中分量极重，此事若不了结，必将成为她心中永久的痛和遗憾。
他沉吟片刻，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沉声问道：“那悬崖究竟有多深？地势如何？你可还记得清楚？”
“记得！我记得很清楚！”马秀英连忙点头，“那悬崖极深，望不见底，但崖壁上生长着不少树木。或许……或许老天垂怜，小草她被树枝挂住了呢？或许她只是受伤，还在谷底等着我们去救呢？” 她的话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希冀，但这微弱的可能性，却是支撑她提出这个请求的最后力量。
朱元璋看着妻子眼中那近乎祈求的光芒，终于重重点头：
“好！就依你！”
他转身，声音恢复了一军主帅的威严与果断：
“汤和！徐达！”
“末将在！”两名心腹爱将立刻出列。
“你二人挑选十名身手敏捷、善于攀援的弟兄，携带绳索、伤药和干粮，即刻随夫人再上那座山，务必下到悬崖底部，仔细搜寻姜小草姑娘的下落！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小心，安全第一！”
“得令！”汤和、徐达抱拳领命，毫不迟疑。
马秀英见朱元璋应允，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重新变得坚毅起来：“我跟你们一起去！我认得路！”
她不再是被悲痛击垮的弱女子，而是那个可以带领女眷上山采药、可以辅佐丈夫处理军务的马秀英。她要亲自去，哪怕只是带回一具冰冷的躯体，也要给那个叫她“姐姐”的苦命女孩，一个最终的归宿。
一行人很快准备妥当，在马秀英的带领下，再次朝着那座吞噬了姜小草的山峰进发。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飘摇，但只要有一线可能，他们便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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