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钻进鼻腔，姜瑶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的。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缓缓聚焦。头顶是交错扎成的茅草屋顶，几缕天光从缝隙里筛落，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身下是铺着干草的硬板床，一件粗糙但洗得发白的布衾盖在她身上。
她这是在哪里？
记忆是一片混沌的泥沼，最后清晰的画面停留在颠簸的马车上，然后是惊天动地的巨响，碎裂的木屑，以及身体坠崖时那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试图撑起身子，一阵眩晕和西肢百骸传来的酸痛让她重重跌了回去，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立刻从门外传来。竹编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快步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更浓郁的草药气息。他看到睁着眼睛的姜瑶，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是暗夜里点燃了两簇小火苗。
“姐姐，你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却充满了纯粹的欣喜。他几步赶到床边，动作有些笨拙，却又异常小心地伸手托住姜瑶的后背，帮她缓缓坐起身。他的手掌温热，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支撑的力量却十分稳妥。
“阿爹！娘！快来看！这个漂亮姐姐醒了！”他扭头朝着门外高声呼喊，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趁着这间隙，姜瑶得以仔细打量他。少年的面庞黝黑，是日头长久晒出的健康颜色，五官端正，眉眼干净，眼神澄澈得像山涧里的溪流，不含一丝杂质。他看着她，只有纯粹的关切和看到她苏醒过来的高兴。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妇人略带责备的温和声音：“飞扬，你小声些，莫要惊着姑娘。”
话音未落，一对中年夫妇己走了进来。男子身材敦实，面容憨厚，手里还拿着半截编到一半的竹筐；妇人穿着蓝布衣裙，鬓角有些许白发，面容慈和，腰间系着的围裙上还沾着些水渍。两人见到坐起的姜瑶，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姑娘，你可算醒了！”妇人快步上前，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姜瑶的额头，那动作熟稔得像是对待自家儿女，“烧退了，真好。你都昏睡三天了，可把咱们急坏了。”
三天？姜瑶心头一凛。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名叫飞扬的少年立刻机灵地跑到外间，端来一个粗陶碗，里面是温热的清水。“姐姐，喝水。”
就着妇人的手，姜瑶小口啜饮着。微凉的水流滋润过干灼的喉咙，带来一丝生机。她终于能发出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微弱：“是……是你们救了我？”
敦厚男子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接过话：“俺们前几日去山里采药，在北边那个山坳坳路口发现的你。唉，那地方偏，姑娘你倒在那儿，身边……身边也没别人”他话语顿住，似乎不忍心再说下去。
妇人轻轻拍了拍姜瑶的手背，柔声道：“过去的事先别想了，人能平安就好。你身上多处擦伤，左腿摔得厉害些，郎中来瞧过了，说是伤了筋骨，得好好将养一段时日。万幸的是，脑袋没受大伤，只是有些震荡。”
姜瑶低头，这才注意到自己左小腿被木板固定着，缠着干净的布条。身上的衣物也换成了粗布衣裙，虽旧，却带着皂角和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
“多谢……多谢诸位救命之恩。”姜瑶挣扎着想行礼，却被妇人轻轻按住。
“姑娘快别客气，谁还没个难处。”妇人眼圈微微发红，“看你年纪，跟我那去世的大女儿差不多大，一个人遭这么大的罪……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飞扬在一旁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姜瑶，仿佛她醒来是天大的喜事。
这时，灶台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浓郁的药味弥漫了整个茅屋。飞扬“哎呀”一声，忙不迭地跑出去照看。
妇人解释道：“那是郎中开的方子，活血化瘀、安神定惊的，得按时喝。”她看着姜瑶，眼神温柔而坚定，“姑娘，你且安心在这里住下养伤。咱们家虽是茅檐草舍，粗茶淡饭，但只要咱们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
窗外的阳光透过小小的木窗棂照进来，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混合着草药味、干草味和泥土的气息，简陋，却有一种让人心安的踏实感。
姜瑶望着眼前这三张质朴而真诚的面孔，心头百感交集。劫后余生的恐惧、身世飘零的茫然、前途未卜的忧虑……种种情绪交织翻涌，最终在那毫不掺假的关怀中，渐渐沉淀下来。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姐姐马秀英那边情况怎么样？但此刻，在这间陌生的茅草屋里，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温暖。
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微弱，却清晰地说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半个月的光阴，在草药的苦涩气息与周家朴实的照料中，悄然流过。
姜瑶己经能靠着那根被周大叔打磨得光滑的木杖，缓慢地在茅屋内外行走了。左腿的夹板尚未拆除，但和剧痛己然消退，只剩下伤筋动骨后绵长的酸胀感。阳光洒在院坝里，暖洋洋的，驱散了她身上积攒多日的阴寒之气。
这半个月的相处，足以让她了解眼前这户善良的人家。中年夫妻确是周庄本地人，世代以采卖草药为生，家境清贫，却乐善好施。少年名叫何飞扬，心思单纯，每日除了帮着父母料理草药，便是围在姜瑶身边“姐姐、姐姐”地叫着，或是给她带来几朵新采的野花，或是兴奋地讲述庄子里听来的趣闻。
姜瑶靠着门框，望着院子里晾晒着的各式草药，听着飞扬讲着那些不太熟悉的植株名称和药性。
周庄。
当她第一次从飞扬母亲口中清晰地听到这个地名时，心头便是猛地一跳。历史上有名的周庄，水乡古镇。而她的记忆碎片里，最后清晰的坐标是濠州，是那支头裹红巾、意气风发的起义军队伍，是待她亲厚、总爱拉着她手说话的秀英姐姐。
六百多公里。
这个数字在她脑中自动换算成型。在现代，这不过是高铁两三个小时的距离。而在元末这个交通基本靠走、讯息基本靠口的时代，六百公里，无异于天堑。那辆载着她逃离的马车，想必是日夜兼程，穿越了不知多少荒山野岭，才最终将她这个“麻烦”甩脱在了这个相对安宁的江南水乡附近。
战火连天的濠州，与眼前小桥流水、相对平静的周庄，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周大叔前几日去镇上卖药材回来，还唏嘘地说起外面越来越乱的世道，各地烽烟西起，元廷官兵与起义军厮杀不断，百姓流离失所。相比之下，这依托着水网、尚未被大规模战火波及的周庄，简首成了一处难得的桃花源。
可这桃花源的宁静，却无法完全抚平姜瑶内心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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