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逼迫自己看完了余莺儿的下场。她像一个冷静的学徒，凝视着余莺儿断裂的骨头、喷涌的鲜血、狰狞的死状和最后掉出来的舌头，昨天还是御口亲封的妙音娘子，今天就被丢出了紫禁城，连低等嫔妃装殓设灵的体面都没有，太监们把余莺儿一卷，麻利地塞进破草席，他们甚至吝啬得连鞋袜都不给她穿，那又脏又破的草席不知包裹过多少不合格的狗奴才，余莺儿赤裸僵首的，沾满尘土的玉足，从裹尸破席的缝隙伸出来，狗奴才就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扔出巍峨森严的皇宫，扔进乱葬岗。
这就是不合格的狗奴才的下场。
合格的狗奴才被载入史册，生荣死哀，不合格的狗奴才连作为人的最基本的体面都没有，被彻底清除，不会留下痕迹。
安陵容就这么静静看着这一切。
她想起前世的自己。
她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混合着鄙夷和愤怒的烈焰。她此刻只想狠狠扇前世的自己两个耳光，那个软弱自卑的自己，那个活在甄嬛沈眉庄阴影下的自己。
安陵容，你真是死得活该，死得理所当然，死得丝毫不冤枉。
鹂妃又怎么样，鸟又怎么样。皇上的鸟就是这天底下最金尊玉贵的鸟，住的是金笼子吃的是白玉珍珠米，唱的曲子是唱给君王听的。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甄嬛沈眉庄华妃夏冬春她们看不起我又怎么样，她们这些人算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大家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只要皇上看得起我，我就是这世间最受尊重之人！
我要向上爬！
向上爬！
向上爬！
安陵容为自己的狗奴才哲学找到了最冰冷完美的现实范例——不愿意当狗奴才的人都惨死了，愿意当狗奴才且当得最好的狗奴才的人平步青云扶摇首上。
我要爬到命运的最高处，爬到命运都无法把我摔落的地方！我要让命运看看！老天你给我睁开眼看看！一个狗奴才中的狗奴才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安陵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记住这个味道。
她毫不犹豫，转身而去。
甄嬛的爱情又开始了。雍正皇帝用自己的方式补偿了她。文化人在制造高级的浪漫上总有一手，他们可以是春寒赐浴华清池的唐明皇和杨玉环，雍正让大诗人白居易和白居易传奇的长恨歌为他们的爱情背书——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甄嬛又沉醉了。
甄嬛抵抗不了浩浩汤汤五千年的语境，她是他天上人间唯一的挚爱。他们是比翼鸟和连理枝。她的位置无人可比肩，纯元皇后毕竟己经死了。她又想起了苏轼和王朝云，纯元是王弗她就是王朝云。苏轼写过什么诗词给王朝云呢……
王朝云……
唐明皇与杨玉环……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终不怨。
不是明珠就是纳兰性德，甄嬛总是在幸福的最顶点想到纳兰家的人。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华妃下了什么诅咒——华妃的哥哥是年羹尧，年羹尧的岳父是纳兰性德。纳兰家的人总会像幽灵一样出现在甄嬛的脑海里，缠绕着获得世俗幸福的甄嬛。
甄嬛越幸福就越不安。纳兰家的诅咒缠在她精美的蜀锦玉鞋上，缠在她的长相思琴上，缠在雍正给她送来的花盆上，缠在她那些象征爱情的钗环首饰上。
很快，甄嬛怀孕了。
她世俗生活的幸福终于完全打败了来自前朝纳兰家的诅咒。她和君王有了他们爱情的结晶，太后皇帝皇后的赏赐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她封了莞嫔。莞嫔，天命选择的杨玉环与王朝云。甄嬛开始感谢诗书之神又重新赋予她文学的幸福，让她成为传诵千古的杨玉环和王朝云，而不是被纳兰性德的人生若只如初见纠缠，不是被明珠和索额图的灵魂撕扯拷问。
她时常揽镜自照，她的西郎说，嬛嬛绝世容光。慧日高悬的后宫女状元甄嬛，拥有惊人美貌的甄嬛，红颜知己红袖添香的甄嬛，贤妃贤媛甄嬛。
她是甄嬛。
她是苏轼的王朝云。
她是唐明皇的杨玉环。
除此之外她还是君王的士大夫，君王把她比作女诸葛。
她是诸葛亮，她的西郎是刘备。
她看不见镜子里纳兰性德忧伤的眼睛，看不见怨毒的明珠和索额图，在甄嬛高洁如红梅白雪的世界里从来看不见也不屑于完美的汉臣张廷玉。
在甄嬛怀孕的同时，沈眉庄也怀孕了。
沈眉庄更坚定了对太后之神的信仰。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新生，新生，这不只是一个小生命，更是她的新生。她作为虔诚的太后信徒，她守规矩，她来自山东，她的故乡是孔孟之乡，她是诗书官宦人家里走出来的名门淑女。她所有的一切都应该得到来自世间秩序公正的奖赏和回报。道德应该奖赏回报道德卫道士，礼仪应该奖赏回报守礼仪的君子。
她沈眉庄所有的恪守规矩，都应该得到这世间秩序公平公正的回应！
这怎么能错呢？
从孔孟的时代，天理正道就是如此。
孔孟怎么能错呢？
与甄嬛的爱情结晶不同，怀孕这件事，对于沈眉庄来说，新生儿是上天对她遵守规矩的嘉奖。
于是乖孩子沈眉庄得到了神启，她更努力去伺候太后了，她更努力去维护宫规寻找宫规的漏洞了，她行走在宫中的姿态更端正更挺拔了，她自认为是理的化身，是道的实体，是孔孟程朱在人间的具象。
沈眉庄陶醉地行走在用自己信仰搭建的学宫文庙中无法自拔。她始终看不见华妃和曹琴默她们，就跟甄嬛看不见完美的汉臣张廷玉一样。在沈眉庄眼里，华妃曹琴默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己是受过汉家诗书礼义教化过的，和甄嬛一样的淑女贤媛。华妃，武将之女，曹琴默，武将之女的鹰犬。沈眉庄想，我接续的是先贤孔孟程朱的道统，甄嬛是苏轼晚年唯一的红颜知己王朝云。
华妃曹琴默算什么东西。
粗鄙、无知、傲慢、仗势欺人。
安陵容。
安妹妹。
沈眉庄无法定义安陵容。
若说安陵容不守礼……
她守礼得要命。
安陵容比她还懂等级规则上下尊卑。
若说安陵容守礼……
沈眉庄讲不清楚脑子里混沌的想法。在她十六年的成长经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像安陵容这样的人。她觉得安陵容守礼守得有点过头，过犹不及。安陵容的礼不是发自内心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不是气节不是风骨。安陵容的礼更像是一种极致功用的计算，一种精准模仿的理性。
甄嬛面对安陵容是不安的，沈眉庄面对安陵容也是不安的。
在甄嬛眼里，她是一个完美的奴才。
在沈眉庄眼里，她是一个完美的守礼者。
在安陵容不知道的地方，世界又为她裂开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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