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西、盛宠
甄嬛怀孕后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快乐和她最痛苦的时光。
有时候快乐和痛苦是一回事。
首先,皇帝更爱她了。
甄嬛现在不是士大夫和贤妃了,不是杨玉环和王朝云了。她只是一个沉浸在幸福生活里的小女人,天子下朝穿着龙袍急匆匆赶来,给她捶背揉肩,按摩她浮肿的脚踝和小腿,哄她喝下安胎的汤药,喂她吃藕粉桂花糖糕,送她同心结,永结同心。她在他心里不再是美妾,而是妻子。
皇上给莞嫔办了一场巨大的生辰会,整个紫禁城的女人都来了。满池的莲灯如梦似幻,西月不是太液池荷花开放的季节,宫人将一盆一盆的荷花放入水中,看起来就像是“接天莲叶无穷碧”。
荷花开在观景最好的亭子上,而最好的亭子是为甄嬛而建的。凤凰风筝铺满了整个宫墙里的天,凤凰于飞——
她是凤凰。
华妃试图刁难她,曹琴默让她跳曾经纯元皇后跳过的惊鸿舞。她轻松舞来,赢得满堂彩,皇上更加惊喜,更加爱她了。沈眉庄为她抚琴,安陵容为她唱歌。沈眉庄替好姐妹高兴,在她那里,甄嬛是全天下最完美的女人,她值得皇帝如此爱重,集贤妃士大夫一体的女诸葛,怎么爱都是符合沈眉庄认知里的秩序和礼的。安陵容冷眼旁观,权力能让太液池的荷花在不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开放,爱你时你是贤妃士大夫女诸葛——
不爱你时你就是妇人干政莞莞类卿。
果然,她安陵容才是这个野蛮蒙昧时代的哲学家和天才,狗奴才哲学永垂不朽。
至于华妃。
华妃牙都咬碎了。
小贱人受宠!小贱人居然比她还受宠!这打碎了她“皇上是天下主我是后宫主”的一贯认知。她觉得现在攻守异位了,她左右不了君心,左右不了后宫的宠爱,甚至左右不了自己和小贱人们。
她想让甄嬛出丑,结果甄嬛善于舞蹈,甄嬛穿上桃红色的舞裙,善于弹琴的沈眉庄给她奏乐,善于唱歌的安陵容唱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甄嬛甚至还引来了善于吹笛的果郡王,果郡王给她吹笛子,果郡王凑什么热闹!她不仅整治不了甄嬛,她还主动成全了甄嬛。跳惊鸿舞之前甄嬛是皇上除了她以外最爱的小贱人,跳惊鸿舞以后她就是神仙妃子,洛水之神,纯元皇后的身后之身,老天,连作古千年的曹植都在成全甄嬛!
甄嬛也飘了,甄嬛不像安陵容,安陵容飘是因为她看透了这个吃人的权力游戏,她是智识超卓的哲学家,文学的女儿,是时代的安陵容,历史的安陵容。甄嬛飘主要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做到了女人能做到的极致,在家做女儿时是淑女,进宫做妃嫔时是贤妃和宠妃,做士大夫的时候是有管仲乐毅之才的女中诸葛,做读书人的时候是后宫女状元,做美人是洛水神仙。华妃怨毒的诅咒失效了,纳兰家的死魂灵纠缠不了她了。她几乎疑心明珠与索额图的诘问是她的幻觉。她自信,即使自己是士大夫是男子,也绝不会遭遇纳兰性德的悲伤。
她完全沉浸在君臣夫妻的幻梦里。她不觉得孔孟是假的诗词是假的。甄嬛得到了孔孟世界许诺的一切声名,得到了诗词世界里许诺的一切爱情。明珠和索额图之问不过是败犬的双双哀鸣,纳兰性德的悲伤是软弱者的宿命,张廷玉……
哪有张廷玉?
安陵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知道甄嬛最大的弱点就是她太幸运了,命运最开始就把最完美的安陵容给了甄嬛。
当然,不必说,华妃不是瞎子傻子,她也看见了甄嬛的幸运。
华妃年世兰也是命运的幸运儿。她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做女儿时是受父亲母亲宠爱的女儿,做妹妹时是年大将军最宠爱的妹妹,做雍亲王侧福晋时是王府最受雍亲王宠爱的女人,做皇妃是宠妃,做美人是满蒙八旗的女人加起来都不如华妃娘娘凤仪万千。
可是,甄嬛更完美。
甄嬛更有文化,她更完美。
甄嬛的完美照见了华妃的不够完美,甄嬛的幸运显得华妃不幸。
有意思,真有意思,两个命运的幸运儿都不认为自己幸运。
安陵容突然有些庆幸自己的不幸,或许不幸本身也是一种幸运?不幸让她变成了哲学家和文学家,不幸让她从卑微敏感的安陵容变成了时代和历史的安陵容,不幸让她创造了独属于她的狗奴才哲学,她冷眼旁观理性洞穿所有人的命运。
总之,华妃下定决心。
她要抢夺甄嬛的幸运——
她要抢夺——
华妃现在也觉得皇帝不重要了,她恨毒了甄嬛。甄嬛的存在就是对她的宣战。她要证明自己的幸运更强大。她的野蛮原始威权能战胜甄嬛的……
甄嬛身上的,被文化,被秩序,被天命祝福过的完美光环。
当华妃发现原来除了武力还有一种征服他人的东西叫甄嬛的德行,当华妃发现原来除了美色还有一种令人爱重的东西叫甄嬛的才华;当华妃发现原来除了权力还有一种凌驾于权力之上的东西叫做甄嬛被文化被秩序被天命祝福的天命……
她气疯了。
华妃彻底疯了,她要毁掉甄嬛的满池花灯,毁掉甄嬛的接天莲叶无穷碧,要毁掉甄嬛和皇上唱和的诗书,毁掉甄嬛的雅驯。华妃无法容忍甄嬛这个小贱人居然拥有和皇帝共同的默契的暗语和秘密。皇帝只会在她那里过夜,享受她的娇媚风情和她刻意而为之的身体技巧,从来不会跟她讲什么苏轼王维晏几道王羲之赵孟頫。
苏轼王维晏几道王羲之赵孟頫无关美色无关利益无关权力……
她看不懂皇帝和甄嬛。
她插不进去皇帝和甄嬛。
她越无知粗糙野蛮暴力,甄嬛就越博学优雅文明温和。她越争宠就越狼狈,甄嬛越不争就越高贵。她越读书就越挫败,甄嬛越读书就越自信。
她千辛万苦背下的楼东赋,不过是对甄嬛惊鸿舞的东施效颦。
华妃被彻底激怒了,她像一头野兽。
野兽准备出击——
她要撕碎甄嬛,撕碎那些——
甄嬛,既然你的完美让我不完美,如果我毁了你,我就是最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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