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姐姐
当甄嬛触发了华妃死前的哀鸣惨叫：
“皇上，皇上，你害得世兰好苦啊！”
那个时候甄嬛突然真切地意识到——
她意识到自己的苦日子开始了。
华妃的木薯粉事件和年羹尧在奏折上错把朝乾夕悌写成夕阳朝乾是同时发生的，也是一样的。华妃惊恐地发现自己所有的招数都失效了，她做什么都没用了。
年羹尧……
她和年羹尧成为不中用的狗奴才了。
曹琴默背叛了华妃，她和甄嬛端妃团结起来齐心协力整华妃。曹琴默有华妃所有干坏事的证据……不过这个不重要，她被呈到皇上面前的坏事有真有假，不读书的野蛮人华妃的鬼故事和真士大夫沈眉庄的道心崩坏是一个原理——
华妃也好，沈眉庄也罢。
她们的坏事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愿意相信哪个，皇上想帮谁。
华妃的脑子想不清楚这个问题——人还是要读点书，最起码莫名其妙惊悸怀疑痛苦的死去和首面现实清醒痛苦的活着，后者听起来还好受点。
华妃试了她所有的手段，她用她美丽的容颜娇媚的身体试图留住皇上，她去哭去养心殿跪求，她让哥哥求情，求皇上看在年家的从龙守土之功上放过年家。
如果甄嬛在，饱读诗书的后宫女状元甄嬛也要开嘲讽了，笑话，曹寅家从先帝的时候就开始当忠心耿耿的狗奴才，还不是在雍正朝被清算了。索额图不仅是上三旗的满人，是皇亲国戚，还是有从龙之功的辅政大臣。明珠是金台吉的孙子，明珠的夫人是努尔哈赤之子阿济格的女儿。
你们年家比起这些人算什么东西。
连曹寅这种办事得力忠心耿耿的幸运狗奴才都逃不掉，连血统高贵如纳兰明珠如索额图都逃不掉，你们年家算什么——
明珠和索额图？
明珠和索额图？
索额图快死了……
谁是明珠？
甄嬛想到这里，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明明她快要赢了。后宫对于华妃罪名的堆叠和罗织越来越多，华妃所有的手段都失效了，她去哭，去跪，去哀求，去学文化，去写信求情……
前朝对于年羹尧的不满越来越多，皇帝再也不提年羹尧的战功了。年羹尧就算再蠢也和华妃一样，不可能感觉不到事情的风向己经发生变化。他们己经不再是命运的宠儿幸运儿，命运己经不站在他们年家那一边了，他们轮番认错求情……
都没有用。
都没有用。
甄嬛己经无力思考了，更吓人的事情占据了她的大脑。她的蝴蝶和倚梅园，姣梨妆和梅花妆，诗书和干政……
不是她自以为有用就能有用。
要看皇上愿不愿意她有用。
这边聪明人安陵容稳坐钓鱼台，她是主宰命运的人，她无往不胜，她怀孕了，雍正皇帝就快要封她当柔妃了。
皇后杀了皇后，姐姐生了姐姐。
弱小的皇后己经依附强大的安陵容了。正如在温润如玉的读书人温实初眼里伟大的沈眉庄是屈原之神一样，在皇后那里安陵容也是另一种形态的神明下凡。安陵容代表着一种实用功利主义的极致。她清醒强大，极度理性，极度坚硬，极度无情，她以柔弱的身躯，柔顺的姿态，柔婉的外表燃起欲望的熊熊战火，她要发起对遥远权力之巅的征服挑战。
皇后被征服了，她看到了真正的姐姐。
安陵容己经彻底沉迷陶醉在对纯元的模仿致敬超越里了，她甚至比纯元本人都更接近雍正理想中的纯元。
如今她是整个后宫最受宠的女人。
雍正本来就是想拿幻影纯元来卷大家——
大家看过来，你们要这样才能被我喜欢。
要有文化但不能太过分，像李白和纳兰性德那种文化是绝对不行的，要像苏轼王维晏几道一样认命，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是想开了认命了，禅宗式的坐看云起时是想开了认命了，精致的歌尽桃花扇底风是可以被赏玩的可以被凝视的。
苏轼王维晏几道：……我们没想开没认命啊，我们是中香草美人毒了没办法。他怎么不敢说说我们的挣扎痛苦？他怎么不敢说说在我们的时代文化人是有尊严的？
作者表示你们三个别看我，不关我事，这个故事里的雍正是这么想的，不代表我本人的立场。你们三个要找人算账要么找雍正要么找屈原。
要美丽，毕竟是观赏物，太丑或者太有主体性拒绝服美役影响皇上心情。
要有妇德，要有当好狗奴才的觉悟。
要有才艺，不然皇上总不能天天看脸，皇上也需要有人给他整新鲜的活。
……
你是不是想问皇上要的是女人还是神人。
皇上就是想要让大家自觉成神啊。安陵容就是那个以身证道自觉成神的人，安陵容就是皇上神女在人世间的化身，她献祭了全部的自己换得了神女下凡的资格。
安陵容怎么可能不受宠？
整个后宫就是一场皇帝和安陵容心照不宣的默契游戏，安陵容是真正的皇后。
沈眉庄谈恋爱去了。
沈眉庄退出了权力的游戏，获得了精神上的安宁。温实初爱上了她。温实初觉得甄嬛己经不太像从前的甄嬛了，宫廷生活己经彻彻底底改变了她。甄嬛开始陷入了争宠媚上和保持纯粹的痛苦，他觉得或许并不是甄嬛本人的错，而是他离甄嬛的生活己经太远了，他看不见甄嬛了。
太医院的生活是简单的纯粹的，虽然也有心术不正的同僚互相暗暗攻击，心术不正的妃嫔来找他们行个方便，但总体来说是相对比较好应付的。温实初有很多时间可以读书写诗词画画下棋，有很多时间可以去跟朋友宴饮聚会，他还年轻，家中也没有人急着催他娶亲。温实初是喜欢过甄嬛没错，甄嬛是他年少时的春心萌动——
但是甄嬛己经入宫为妃了。
他们的缘分断了。
而且甄嬛也看不上他，甄嬛那个时候一心只想嫁给世界上最好的男儿。温实初为此很是失落伤心过一阵，不过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他觉得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甄嬛有她的选择。
温实初也有自己的选择。
他看到了沈眉庄的局限性，沈眉庄守的礼不一定是对的，守的道也不一定是对的。
孔孟程朱未必是对的。
往圣先贤未必是对的。
他看到了沈眉庄的优越，沈眉庄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名门淑女，一进宫就是贵人。她的高起点是很多低位嫔妃一生的终点，他深知不是人人都有条件成为沈眉庄。
他理解沈眉庄的妥协，沈眉庄不是一开始就是伟大神圣的沈眉庄的，她也向世俗生活妥协过，她去求过太后庇护，她去管理过六宫，她去提过她天真的冲动的甚至是愚蠢的建议，她相信过皇上。
沈眉庄或许有沈眉庄的何不食肉糜，她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有点瞧不起安陵容的放弃抵抗，认为她走的不是正道。
温实初不否认这些。
温实初从来不否认这些。
可是，温实初在读懂沈眉庄的过程中，他也看到了沈眉庄的伟大神圣。沈眉庄拒绝了和皇上的没有尊严的双人舞游戏，她祝福安陵容和甄嬛能够在自己的世界里得偿所愿或获得幸福。她不想当骑在别人头上的上位者，也不想给人当狗。
她想当有尊严的士大夫，不是奴才。
沈眉庄不愿意去想太后皇上宜修的血缘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血，成为妃嫔不是她能自己选择的，她在吃人的地方，依旧坚定相信世界上有不吃人的世界。如果我没有办法不活在不吃人的世界里，我就守着我受命不迁的南国之土，我的楚国，我精神上的故乡，我的真情。
温实初感动得流泪了。他或许一开始觉得沈眉庄只是甄嬛的好姐妹，是高贵的名门淑女，是端庄守礼无趣的妃嫔……
现在他看到了屈原。
他跟我一样看到了屈原。
沈眉庄背后站着的虚影是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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