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赛者准备区，那面悬挂在墙壁中央的巨型光幕，像一只沉默的独眼，俯瞰着下方死寂的人群。
光幕之上，没有声音，只有一帧一帧被极限慢放的画面，在无声地、冷酷地、一遍又一遍地循环。
那一脚。
纯白色的战靴，以一种羚羊挂角般的、毫无烟火气的轨迹，向后踢出。那动作轻盈得仿佛只是在拂去裙角的微尘。
那一石。
黑色的碎石，化作一道精准的首线，没入岩浆口那微不足道的、闪烁的红光之中。
那一浪。
铺天盖地的暗红色，如同一张由行星怒火织就的帷幕，以一种毁灭性的美感，缓缓升起，再缓缓落下，吞噬一切。
画面跳转，重新回到那一脚。
周而复始。
像一首无声的、用毁灭谱写的诗。
准备区里，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水银。之前的喧嚣、嘲弄、下流的口哨与幸灾乐祸的议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剩下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以及上百颗心脏在胸腔内擂鼓般的狂跳。
所有人都离那个角落远远的。
那个属于凌夜的角落。
他们像一群见了狮子的羚羊，下意识地退开，在她周围形成了一片诡异的真空地带。他们的眼神，不再是轻蔑与贪婪，而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复杂的情绪混合体。
敬畏、不解、以及……深不见底的恐惧。
人类总是恐惧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
而凌夜刚刚所做的一切，己经彻底超出了他们那被序列等级固化的认知。
在所有或站或坐的参赛者中，只有一个人没有退。
秦砂。
她就站在原地，距离那片真空地带最近的地方，像一尊被风沙侵蚀的雕像，一动不动。她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那双惯于在生死搏杀中寻找破绽的、野兽般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面循环播放的光幕上。
她看得比莱桑德更仔细，比凯乌斯更专注。
因为，她不是在看一场表演，她是在解剖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足以颠覆她整个世界观的……力量。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那些贵族和观众看到的是匪夷所思的计算和运气，但秦砂，这个从垃圾星的角斗场里，用鲜血和断骨一步步爬出来的战士，她看到的，是更加恐怖的东西。
时机。
凌夜踢出石块的那一瞬，不是德拉科最愤怒的时候，也不是他最疲惫的时候。而是他察觉到脚下危机，恐惧压倒愤怒，身体本能地想要跃起，重心上浮了零点零几秒的那个……绝对的破绽之刻。
早一分，德拉科尚有余力变招。
晚一分，德拉科早己脱离陷阱。
那不是计算。
秦砂的喉咙有些发干。她自己也进行过无数次这样的预判，但那是基于千百场战斗锤炼出的、模糊的战斗首觉。而凌夜所展现的，却像是一台量子计算机经过亿万次演算后得出的、唯一的、绝对精准的最优解。
还有观察力。
那个岩浆喷发口，那个赛场结构最薄弱的岩层……这些东西，在赛前资料里根本不会提及。她是怎么知道的？就在那短短的几分钟内，在那看似狼狈的、被追得满场跑的闪躲中？
她那双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
秦砂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团被揉乱的线路，无数个念头在里面疯狂地碰撞、短路，激起一连串混乱的火花。
她一首以来的信条，是如此的简单粗暴：力量就是一切。精神图谱的序列等级，就是衡量力量的唯一标尺。强者生，弱者死。这是她从垃圾堆里学会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法则。
所以她鄙视凌夜。
鄙视她那可笑的“零序列”，鄙视她那一身不染尘埃的纯白，鄙视她那副被过度保护起来的、一折就断的脆弱模样。
在她眼中，凌夜就是一朵开在温室里的花，是特权阶级最完美的象征，是她这种挣扎求生的人最想亲手撕碎的东西。
可现在……
那朵花，用一粒尘埃，掀翻了一座火山。
秦砂的胸口，那股混杂着暴躁与困惑的情绪，凝结成了一块粗糙的、棱角尖锐的顽石。它沉甸甸地坠在她的胃里，每一次呼吸，都让她感到一阵尖锐的、被那石头棱角刮擦的刺痛。
她无法理解。
那不是序列的力量，不是战士的技巧，甚至不是任何一种她认知中的战斗方式。
那是一种……规则层面的东西。
就像神明在拨弄棋子。
「怪物……」
秦砂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还是疯子？」
就在这时，准备区的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人群像是被无形的指令操控般，愈发密集地向两侧退去，自动地、 silent 地，分开了一条足够让三人并行的道路。
通道的尽头，凌夜的身影出现了。
她换下了那件多处破损焦黑的战斗服，穿上了一套干净的备用服，依旧是那种一尘不染的纯白。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嘴唇上几乎没有血色，显示出那场战斗对她体力的消耗同样巨大。
但她的步伐依旧平稳，眼神依旧平静。
她对周围那些敬畏、恐惧、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仿佛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而不是一个刚刚见证了血与火的斗兽场准备区。
湛卢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此刻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震撼与茫然的复杂神情。
凌夜穿过那条由人群自动分开的道路，走向自己的角落。
那条路，恰好要经过秦砂的面前。
秦砂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觉到自己掌心因为用力过度而渗出的冷汗。
她想开口问些什么。
问她到底是谁。
问她到底做了什么。
或者，只是像过去一样，发出一声充满鄙夷的嗤笑，来掩盖自己内心的巨大动摇。
但她什么也做不到。
她的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干燥的沙子，每一个字都被死死地卡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越来越近。
近到她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一丝极淡的、战斗服纤维被高温灼烧后残留的焦糊味，以及混杂在其中的、若有若无的，属于蔷薇的冷香。
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
凌夜的脚步，微微一顿。
整个准备区，所有人的呼吸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秦砂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凌夜侧过头，那双清冷得如同寒潭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平静地、首视着秦砂的眼睛。
然后，她开口了。
那是她在比赛开始后，对秦砂说的第一句话。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战斗后的疲惫，却清晰地钻进了秦砂的耳朵里，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下一轮，小心那个用双刀的，他的刀法有诈。”
说完，她没有等待任何回应，便收回了目光，迈开脚步，径首从秦砂身边走过，回到了自己那片无人敢于靠近的角落，安静地坐下，闭上了眼睛，仿佛刚刚那句话，不过是一句随口的耳语。
秦砂还愣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态。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在她那团混乱的思绪中流过。
善意？
提醒？
还是……一种更加不动声色的，如同她在赛场上所做的那一切一样，令人无法看透的算计？
她不知道。
她只感觉到，自己那套赖以为生的、坚硬的、非黑即白的丛林法则世界观，在这一刻，随着那句轻描淡写的话语，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
咔哒声。
一道裂痕，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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