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深刻的裂痕，如同凝固的黑色闪电，横贯了拳套的金属指节。
它不是设计之初就有的纹路，而是无数次与骨骼、甲胄和更坚硬的合金碰撞后，被暴力强行烙印上去的勋章。裂痕的边缘，金属因为反复的挤压而微微翻卷，呈现出一种疲惫的、暗哑的色泽。更细密的刮痕与凹坑则像一张蛛网，爬满了拳套的每一个角落，在某些缝隙里，还能看到早己干涸、变成了铁锈色的血迹。
这副拳套破旧得像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废铁，却被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用一块同样粗糙的布，一遍又一遍地、近乎虔诚地擦拭着。
擦拭的动作粗野而用力，仿佛不是在清洁，而是在磨砺。
秦砂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将擦拭干净的拳套重新戴回到手上。冰冷的金属贴合着皮肤，熟悉的重量让她在上一场战斗中过度透支而微微颤抖的肌肉，重新找到了安定的锚点。
这里是选手等-候区，一个永远充斥着汗水、廉价药膏和金属摩擦噪音的铁罐头。空气浑浊得像是三流酒吧的后厨，墙壁上到处是意义不明的涂鸦和不知是谁留下的拳印。刚打完比赛的、还没上场的、紧张得来回踱步的、低声向上帝或魔鬼祈祷的……各式各样的选手像被圈养的困兽，塞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散发着浓烈的、属于丛林底层掠食者的气息。
秦砂对此习以为常。这里就是她的生态圈。
她从地上的装备包里摸索出一罐最廉价的能量饮料，罐身冰凉，上面印着一个肌肉夸张的卡通壮汉。她用拇指“砰”地一声弹开拉环，仰头猛灌了一大口。冰冷、带着工业甜味的液体滑过喉咙，粗暴地压下了翻涌的气血，也暂时麻痹了身上几十处伤口传来的刺痛。
她刚刚打赢了自己的第一场比赛，赢得惨烈。对手是个不要命的疯子，用半条胳膊的代价，在她肋骨上留下了一道几乎深可见骨的伤口。但最终，还是她的拳头更硬一些。
这就够了。
在这个该死的地方，活下来，就是唯一的规则。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一边慢慢喝着饮料，一边用那双像狼一样警惕的眼睛，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每一个潜在的对手，每一张扭曲的面孔，都在她脑海中被迅速地贴上标签：危险、一般、可以忽略。
然后，她的目光停住了。
在一个最偏僻、最干净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穿着一身贴身的黑色战斗服，但那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没有一丝褶皱和污渍。她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甚至连一个装备包都没有。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长凳上，背脊挺首，姿态优雅得像是在等待一场音乐会开幕的贵族小姐。
最让秦砂感到刺眼的，是她的状态。
周围的选手，要么因为肾上腺素而亢奋颤抖，要么因为恐惧而脸色发白，每一个人的身体都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而那个女人，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双目轻闭，呼吸平稳悠长，全身都处在一种……一种令人火大的松弛状态里。
仿佛她不是身处即将进行生死搏杀的角斗场后台，而是在自家那铺着柔软地毯的后花园里，享受着下午茶前的片刻宁静。
凌夜。
秦砂当然认得她。这张脸最近在帝国的上流社会八卦里出尽了风头，阿斯莫德家那个精神图谱为零的“藏品”，那个被当成金丝雀一样圈养起来的废物。
「废物。」
秦砂在心里啐了一口，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鄙夷和厌恶。
她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
靠着家族的荫庇，靠着不知所谓的联姻，就能轻易地站上这个她和其他底层人需要用命去拼的舞台。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序列之争”这西个字最大的侮辱。她们甚至不懂得最基本的敬畏。
秦砂的视线像手术刀一样，从上到下地剖析着凌夜。
没有进行任何热身活动，肌肉纤维处于完全的休眠状态。
精神力场一片死寂，感知不到任何属于强者的波动，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是个“零”。
甚至连最基本的杀气和斗志都没有。那张平静的脸蛋漂亮得像个人偶，但也和人偶一样，没有灵魂。
秦砂无法理解，阿斯莫德家的人是疯了吗？把这么一个娇贵易碎的花瓶送到这种地方来，难道是想看她是怎么被格里芬那种野兽，一片一片地碾碎成齑粉的？
或许，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来说，这也只是一场无聊的游戏，一场用来取乐的、注定血腥的表演罢了。
一想到这里，秦砂胃里那股被能量饮料强压下去的恶心感又翻涌了上来。她移开视线，觉得再多看那个女人一眼，都是在浪费自己的精力，甚至会脏了自己刚刚赢下的胜利。
她将喝空了的饮料罐捏成一团废铁，随手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声。
声响不小，但那个角落里的凌夜，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秦砂不知道，也永远无法想象。此刻在凌夜的脑海中，一场比现实激烈百倍的战争，正在以超越光速的速度，进行着最后的沙盘推演。
格里芬的每一次出拳角度、力量参数、精神力爆发的峰值……
赛场上每一块掩体的结构强度、每一个可以利用的视觉死角……
那片被标记为红色的高能水晶区，那条冰冷的规则，以及触发它的每一个苛刻的条件……
无数的数据流在她的意识深处交汇、碰撞、重组，构建出一个绝对理性的、剔除了所有情绪和意外的胜利模型。她的身体之所以静止，是因为她所有的能量，她灵魂的全部算力，都高度集中于这场无声的战争。
这是属于她的战斗方式。
一种超越了这个时代所有暴力美学的、在规则的裂痕中起舞的艺术。
广播里，那个毫无感情的、经过电子合成的催促声，终于响彻了整个等候区。
“下一场比赛，B-7区选手凌夜，A-1区选手格里芬·瓦莱里乌斯，请立刻前往登场通道。”
角落里，那个安静的人偶，终于动了。
凌夜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紫色的瞳眸里，没有即将面对强敌的紧张，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计算完成后的绝对平静。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角，然后迈开脚步，走向那条通往光与喧嚣的通道。
秦砂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她看到了凌夜的背影。
那背影瘦弱、纤细，肩膀窄得仿佛不堪一击。在那条通往地狱或荣耀的幽深通道入口处，她渺小得像一阵风就能轻易吹倒。
秦砂冷哼一声，收回了目光，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自己那双布满裂痕的拳套上。
最多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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