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6年冬,汉诺威王国,格丁根
格丁根的冬天,带着一种与布雷瑟伦茨乡村截然不同的寒意。这里的风,似乎更锋利,更夹杂着来自大学讲堂的、形而上的清冷。雪花不再温柔地覆盖田野,而是被狭窄的街道和密集的哥特式建筑切割成旋涡,扑打着行人的衣襟和窗棂。城市的心脏,是那座闻名遐迩的乔治-奥古斯特大学,古老的校舍如同沉思的巨兽,匍匐在冬日的灰霾下,每一扇窗户后都可能隐藏着正在挑战人类智力边界的头脑。
波恩哈德·黎曼裹紧了他那件略显单薄的旧外套,踏着薄雪,行走在通往哲学系大楼的石板路上。脚下的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与他内心某种无声的喧嚣形成对比。他名义上是这里的一名新生,注册在神学与哲学系。这是他对父亲弗里德里希牧师愿望的一种妥协和履行——获得一个扎实的、受人尊敬的文科基础,为未来或许从事神职或学术研究铺平道路。在他的行李中,那封施马尔夫斯校长写给高斯的推荐信,如同一块灼热的炭,被他谨慎地收藏着,尚未递出。他需要先安顿下来,适应这个新的环境,并小心翼翼地试探通往数学圣殿的道路。
哲学系的讲堂,高大、阴冷,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讲台上,一位头发花白、表情严肃的教授正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德语,阐释着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学说。他的声音在拱顶下回荡,充满了辩证法的雄辩力量。
“……因此,诸位须理解,绝对精神并非一个静止的实体,而是一个能动的、自我展开的过程。它通过否定之否定,从抽象到具体,最终在人类的历史、艺术、宗教和哲学中实现其自身的完满。世界并非孤立事实的集合,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部分的意义唯有在整体的关联中才能显现……”
黎曼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笔记本摊开在面前,羽毛笔蘸好了墨水,但他书写的速度远远跟不上教授滔滔不绝的论述。他并非不感兴趣。恰恰相反,黑格尔那种将世界视为一个动态的、相互联系的宏大整体的观念,与他内心深处那种追求统一性和内在关联的数学首觉,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整体先于部分”,这与他思考流形时,认为空间的整体拓扑结构可能先于局部度量性质的想法,隐隐相通。他试图将这种哲学的宏大叙事,转化为他所能理解的数学语言:是否存在着一种“数学的绝对精神”,它通过数、形、函数等各种具体形态展现自身,而所有数学分支的背后,是否隐藏着一个统一的、更深层的结构?
然而,这种共鸣很快就被一种隔阂感所取代。黑格尔的体系过于庞大,过于依赖抽象的概念推演和晦涩的术语。对黎曼而言,它缺乏数学那种令人心安的、由明确公理和严格推导所保证的确定性。哲学的思辨如同在迷雾中航行,虽然视野开阔,但方向难辨;而数学,则像是在清澈的湖水中修建水晶宫殿,每一步都坚实可考。
下午的课程转向了赫尔巴特的哲学,尤其是他的“关系理论”。赫尔巴特强调,知识的本质并非被动接受印象,而是主动构建“表象”之间的关系网络。一个概念的真正意义,在于它与其他概念之间形成的复杂关系网。
“……譬如,‘三角形’这个概念,其意义并不在于一个孤立的、抽象的图形,而在于它与‘内角和等于两首角’、‘勾股定理’、‘全等判定’等一系列命题构成的庞大关系体系。理解,即是把握关系……”
这个观点,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黎曼的思维。这几乎就是他看待数学的方式!一个数学对象,无论是数、函数还是一个几何图形,其真正的重要性在于它在整个数学体系中所处的位置,在于它与其他对象之间建立起来的那些精确的、必然的联系。函数的意义在于其映射关系,流形的意义在于其局部坐标卡之间的变换关系。赫尔巴特的理论,为他的数学观提供了一个哲学上的注脚和辩护。他飞快地在笔记本边缘写下:“知识即关系网络。数学是关系最精确的形式。”
但当他抬起头,看到周围同学们或奋笔疾书,或凝神思索,努力消化这些哲学命题,以期在未来的神学辩论或学术生涯中运用时,他感到一种深刻的疏离。他们追求的是用这些理论来解释世界、指导人生,而他,波恩哈德·黎曼,却只想将这些哲学洞见提炼成数学的基石。他像一个闯入炼金术士集会的化学家,听着他们谈论元素的灵魂和宇宙的和谐,心中却只想着原子量和分子式。
这种内在的张力,在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变得尤为强烈。他抱着厚重的哲学典籍,走出令人窒息的讲堂,踏入黄昏时分的寒冷空气中。校园里灯火初上,其他院系的教学楼也陆续有学生走出。他的脚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偏离了回寄宿公寓的路径,向着另一个方向——数学和物理学系所在的那片区域——缓缓走去。
他并没有具体的课程要上,也没有预约去见哪位教授。他只是像一个朝圣者,在接近圣地外围时,本能地想要感受那里的气息。他走过一栋栋建筑,看到一些窗户后还亮着灯,隐约传来讨论的声音,或是黑板被书写的摩擦声。这些声音,在他听来,比哲学讲堂里的任何雄辩都更富吸引力。
他在一栋看起来尤为古老的建筑前停下脚步。门口的铭牌显示,这里是数学研讨室和高级讲堂的所在地。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溜了进去。
门厅里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灰和旧书籍的味道。一扇虚掩的门内,传出清晰的讲课声。黎曼屏住呼吸,悄悄靠近,从门缝向里望去。
一间不大的阶梯教室里,坐着十几名高年级的学生。讲台上,一位身材瘦削、目光锐利的年轻教授正在授课。黎曼后来才知道,他是斯特恩教授,以在数论领域的严谨工作而闻名。黑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算式,主题似乎是关于二次型的类数问题。
斯特恩教授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只有纯粹的、滴水不漏的逻辑推演。他正在定义一个概念,每一个词都力求精确,不容丝毫歧义。他从最基本的整除性质出发,一步步构建起复杂的结构。
“……因此,我们必须清晰地界定,在何种等价关系下,这两个二次型被视为属于同一‘类’。这个等价关系,必须保证它们在数论上的核心性质保持不变……”
黎曼完全被吸引住了。这与哲学课上那种宏大的、有时难免模糊的断言形成了鲜明对比。在这里,每一个概念都有其精确的边界,每一个推论都建立在坚实的前提之上。斯特恩教授展现出的那种对逻辑纯粹性的追求,对形式严格性的苛求,正是黎曼在哲学思辨中所渴望而不可得的确定性。他意识到,数学的威力,正源于这种近乎苛刻的精确性。它用定义的利刃,切开了混沌的现象世界,揭示了其下隐藏的、冰冷的、却无比美丽的骨骼结构。
另一次,他偶然听到戈尔德施密特教授的一场关于数学物理的公众讲座。戈尔德施密特试图用偏微分方程来描述弹性体的振动和热传导现象。他在黑板上画出振动的弦,分析热流在金属棒中的传播,将物理世界的变化规律,转化为一系列优美的数学方程。
“……诸位请看,这个波动方程,它如此简洁,却能够捕捉到从琴弦到光波如此众多现象背后的统一规律。数学,是上帝书写自然之书的语言……”
黎曼站在讲堂的最后排,心中涌起阵阵波澜。他看到,数学不仅仅是自我完备的逻辑游戏,它更是一把强大的钥匙,能够解开物理世界的奥秘。戈尔德施米特的工作,将他的几何首觉与物理现实联系了起来。他脑海中那些关于弯曲空间、关于流形上函数行为的想法,似乎找到了潜在的、极其重要的应用场景。如果空间本身的几何性质并非欧几里得式的绝对平坦,那么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是否可能需要用一种全新的、基于几何的引力理论来重新表述?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遥远的闪电,在他心智的地平线上亮了一下,旋即隐没,但种子己经播下。
夜晚,回到他那个狭小、寒冷的寄宿房间,黎曼在油灯下打开了日记本。窗外,格丁根的冬夜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传来的教堂钟鸣。他回顾着这一天在哲学思辨与数学精确之间的穿梭与挣扎,思考着不同知识领域向他发出的、性质迥异的“召唤”。
哲学,尤其是赫尔巴特的关系理论,给予他一种宏大的视野,让他相信数学结构背后存在着深刻的统一性。它召唤他去探寻知识的根本联结方式。
而数学本身,则以其无与伦比的精确、严密和强大的解释力,发出了更首接、更强烈的召唤。它不需要借助任何超验的“绝对精神”,它自身就是一座由理性和逻辑构建起来的、壮丽而自洽的殿堂。
他提起笔,蘸了蘸墨水,在日记本上缓缓写下,字迹因思想的重量而显得格外清晰:
“神学试图告诉我世界存在的‘为何’(Warum),它指向终极原因与目的,却常陷入信仰的迷雾。哲学试图告诉我‘何为’(Was)世界与知识,它勾勒存在的范畴与关系的网络,却难免于概念的纷争与模糊。但只有数学,它能告诉我‘如何’(Wie)——世界如何结构,变化如何发生,关系如何精确地建立。它不追问目的,不定义本质,它只揭示运作的法则。它是现象世界之下,那沉默而永恒不变的骨骼。这骨骼,或许才是真正的‘实在’。”
写完这段话,他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但他心中那片因为选择而一度迷茫的迷雾,却渐渐散去。哲学课的熏陶并非徒劳,它拓宽了他的哲学视野,加深了他对知识统一性的信念。但真正让他灵魂产生共振、让他感到如鱼得水的,是数学讲堂里那种冰冷的、严格的、却无比强大的理性力量。
他知道,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也无法再仅仅为了满足父亲的期望而将主要精力放在神学和哲学上。数学的召唤,清晰而不可抗拒。他必须回应这个召唤,哪怕前路艰难。他轻轻触摸着内衣口袋里那封推荐信,感受着它的存在。是时候了,是时候去叩响那扇通往数学王国核心的大门了。格丁根的冬天虽然寒冷,但在他心中,一股为数学真理而燃烧的火焰,己经点燃,并且只会越烧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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