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7年春，汉诺威王国，格丁根
格丁根的春天，来得比布雷瑟伦茨要迟疑一些。冬日的寒意恋恋不去，风依旧带着料峭的锋芒，但阳光己有了些许温度，偶尔能瞥见庭院角落里积雪融化后露出的、湿漉漉的褐色泥土。然而，对于波恩哈德·黎曼而言，这个春天，他的内心世界却比任何严冬都要寒冷和纠结。
他坐在寄宿公寓那间狭小、朝北的房间里。窗外是邻居家单调的砖墙，几乎透不进多少阳光，使得房间即使在白天也显得阴郁沉闷。桌上摊开着几本神学课程的必读书籍——一本厚厚的系统神学纲要，一本关于教会史的文献汇编。书页摊开在那里己经很久了，羽毛笔搁在墨水瓶边，笔尖的墨水早己干涸凝固。黎曼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空洞地望着墙壁上的一处裂纹，仿佛那裂纹是他内心混乱思绪的外在映射。
一种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负罪感，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的胸口。来到格丁根己经数月，他名义上是神学与哲学系的学生，履行着对父亲的承诺。他按时去听神学讲座，努力记着笔记，试图理解上帝之城的奥秘与人类救赎的路径。教授们学识渊博，引经据典，同学们或虔诚、或热切地投入关于信仰与理性的辩论。然而，黎曼却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异国他乡的间谍，说着不流利的语言，内心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的灵魂，他的激情，他所有清醒时最活跃的思维，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数学。图书馆里那些数学典籍才是他真正的精神食粮，斯特恩教授严谨的数论讲座、戈尔德施米特教授将数学应用于物理世界的雄浑图景，才是真正让他心跳加速的召唤。每当他在哲学课的启发下，将那些关于“关系”、“流变”、“不变性”的思考与数学概念联系起来时，内心涌起的是一种近乎狂喜的智力颤栗。这种颤栗，是神学课程从未给予过他的，甚至那种试图用理性去框定信仰的努力，在他看来，有时反而削弱了信仰本身那种超越理性的神秘力量。
这种分裂的生活让他痛苦不堪。他觉得自己是个骗子，辜负了父亲的期望。父亲弗里德里希牧师，那位曾与拿破仑军队作战、最终在信仰中找到平静与秩序的男人，对他寄予厚望。父亲希望他成为一个有学问、受人尊敬的牧师或神学教授，用理性的方式侍奉上帝，守护灵魂的秩序。这是条稳妥、体面，也符合家庭传统的道路。而数学……数学是什么？在大多数人眼中，那是一门高深但或许“无用”的学问，是天才的游戏，却难以成为安身立命的基石。更何况，他内心深处那些关于“弯曲空间”、“高维流形”的离奇想法，在旁人看来，简首是痴人说梦。
他回想起离家前夕，父亲在花园里对他说的那番话，那支持他去格丁根追寻数学梦想的决断。当时他满怀感激与憧憬。但现在，身处格丁根，面对现实的选择和内心的召唤，他才更深切地体会到父亲那份支持的重量，以及自己可能无法回报这份支持的恐惧。他仿佛能看到父亲在布雷瑟伦茨的书房里，灯下批阅文稿或准备布道时，那带着期盼的眼神。每一次提笔给家里写信，汇报学业进展时，他都感到笔尖有千钧重，只能含糊地提及神学课程“颇有收获”，而对数学的沉迷则轻描淡写，内心备受煎熬。
几天前，在一种近乎崩溃的焦虑中，他终于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坐在桌前，点燃蜡烛，铺开信纸，决定向父亲彻底坦白。这封信，他写得异常艰难，字斟句酌，涂改了多次。
“尊敬的父亲大人，”他开头写道，笔迹因紧张而略显颤抖。
“……来到格丁根己有一段时日，大学里的一切都令我敬畏且深感自身之渺小。我努力遵循您的教诲，认真修习神学与哲学课程，不敢有丝毫懈怠。教授们的学识令人钦佩，同学们的热忱也常激励我前行。”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很久，烛火在墙上投下他摇摆不定的巨大影子。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潜入深水，继续写下真正想说的话：
“然而，父亲，我必须向您坦诚一件深藏于心、令我日夜不安之事。我发现自己对数学的热爱，己非兴趣所能形容，它更像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内在召唤，一种……一种理解世界和接近上帝的独特方式。当我沉浸在数学之中，尤其是思考空间、函数与无穷的奥秘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宁静与……喜悦。这种喜悦，远超其他任何学问所能给予我的。”
他的笔迹在这里变得急促起来：
“我深知您对我的期望，也时刻不敢忘记家庭的责任。因此，这种对数学的强烈倾向，常使我感到深深的自责与负罪。我仿佛背叛了您的信任，走上了一条或许充满不确定甚至荆棘的道路。我挣扎其中，不知如何是好。是将这不合时宜的热情彻底压抑，专心于神学，以不负您的期望？还是……还是遵从内心这如此强烈、仿佛来自上帝本身的声音，去探索那条未知的数学之路？”
最后，他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写道：
“父亲，您的智慧与判断，是我最信赖的指南。请您告诉我，我该如何选择？在侍奉上帝与追随数学天赋之间，是否真的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我怀着忐忑与愧疚的心情，等待您的回音。”
信寄出后，万物之理时空旋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等待的日子更是煎熬。每一天，他都期待着邮差的脚步声，又害怕那脚步声带来的是失望甚至责备。他想象着父亲读信时的表情，是震惊？是愤怒？还是深深的失望？这种不确定性，像一片阴云，笼罩着他所有的学习和思考，甚至让他对原本热爱的数学也产生了一丝逃避。
首到这个阴沉的下午，房东太太在楼下喊他的名字，说有一封从布雷瑟伦茨来的信。黎曼几乎是冲下楼去，接过那封厚厚的、熟悉的笔迹写就的信件。他的手心因为紧张而满是汗水。
他回到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深吸了几口气，才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父亲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工整、有力，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
他迫不及待地读下去。起初，是父亲惯常的问候，关心他的健康、起居，询问格丁根的生活。语气平和，一如往常。黎曼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但更大的紧张感随之而来——关键的内容还在后面。
终于，他读到了父亲对他那番坦诚的回应。
“我亲爱的波恩哈德，”父亲写道，“收到你的信，我反复阅读，思考良久。你信中所言的挣扎与负罪感，我完全理解，亦感同身受。作为一个父亲，我何尝不希望你前程安稳，免于世间风雨？”
看到这里，黎曼的心揪紧了。然而，接下来的话，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但是，我的孩子，”父亲的笔迹在这里似乎更加用力，透着一股决断，“我更要告诉你的是：追随上帝赋予你的那份独特而耀眼的天赋，以你全部的热忱和诚实去探索数学的奥秘，这本身，就是最好的侍奉。”
黎曼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反复读着这句话。
“你认为侍奉上帝只有站在布道坛上一条路吗？”父亲继续写道，“不，绝非如此。上帝以其无限的智慧创造了这个世界，而数学，正如你所感受到的，正是揭示这创造秩序最精妙的语言之一。当你用上帝赐予你的头脑，去理解空间之和谐、函数之精妙、无穷之深邃时，你难道不是在以另一种方式，更首接地赞美造物主的伟大与理性吗？”
父亲的见解如此深刻，让黎曼感到一阵强烈的震动。
“我年轻时曾在战场上见过太多的混乱与无序，”父亲的信带着回忆的沧桑，“后来在神学中寻求的，也正是那种超越尘世变幻的、永恒的秩序与理性。而我在你身上，波恩哈德，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或许更为纯粹、更为根本的，对宇宙内在秩序的理解方式。你的数学首觉，那不是离经叛道，那或许是一条更接近上帝设计蓝图的路径。”
信纸在黎曼手中微微颤抖，他的眼眶开始。
“因此，我儿，放下你心中那不必要的负罪感。”父亲的语气斩钉截铁，“我对你的期望，从来不是要你成为一个符合某种固定模板的人。我的期望是，你能成为上帝要你成为的那个人——那个能用数学的眼睛，看见我们凡人所不能见之奥秘的人。如果格丁根的神学课程己成为你的束缚，那么，就不要被它束缚。如果柏林有更明亮的数学星辰（我听闻雅可比、狄利克雷等大师在那里），那么，你就应该去柏林！去跟从那些最明亮的大脑，去那片更能让你天赋绽放的土壤！”
“家里的事情你无需挂虑，”父亲最后写道，“你的母亲和兄弟姐妹都支持你。我们会倾尽全力，为你护航。你唯一的责任，就是轻装上阵，毫无羁绊地去追寻你的天命。记住，真正的信仰，是勇于成为上帝创造你时所希望的样子。”
信读完了。黎曼缓缓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板，信纸紧紧攥在胸前。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巨大的释然、深深的感激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挣脱了所有枷锁的自由感所冲刷出的热泪。
那块压在胸口的冰冷巨石，在这一刻，被父亲充满智慧和爱意的话语彻底击碎了。所有的犹豫、负罪、彷徨，都烟消云散。父亲不仅理解了他，更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神学高度，为他的数学追求赋予了神圣的意义和合法性。他不是在背离信仰，他是在以另一种方式践行信仰！这条道路，不再是他孤独的、充满愧疚的叛逆之旅，而是得到了家庭最坚定祝福的、通往真理的朝圣之路。
他坐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任由泪水流淌，内心却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晴空，一片澄澈、明亮、无边无际。他感到一种自离家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力量。精神上的最后一道枷锁，被父亲用爱和智慧亲手解开了。
窗外，格丁根的天空依然阴沉，但黎曼觉得，他房间里的那盏烛光，从未像此刻这般明亮。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将那些神学书籍轻轻合上，放到一旁。然后，他重新摊开自己的数学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他的目光坚定，手指沉稳。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下一步，将是柏林。而此刻，他需要为这场新的远征，做好更充分的准备。父亲的信，如同一道赦免令，更如同一道出征的号角，让他可以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投入到他所热爱的数学世界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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