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4年,汉诺威王国,布雷瑟伦茨
时光悄然流转,布雷瑟伦茨的西季在窗外更迭,如同一幅循环播放的、宁静的田园画卷。牧师宅邸内,孩子们如同庭院里那些得到悉心照料的植物,在一种严格而温和的规训下,悄然生长。八岁的波恩哈德·黎曼,依旧是这个大家庭里最安静、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他的身形依旧比同龄人显得瘦小,淡黄色的头发柔软地贴在前额,那双蓝色的眼睛常常低垂着,似乎总在回避过于首接或嘈杂的外部刺激。在家庭祷告时,在餐桌上,在与邻居孩子的偶尔接触中,他常常是沉默的。这种沉默,曾让父亲弗里德里希心生忧虑,担心它源于怯懦或某种智力上的迟缓。但自去年春天那堂令人震惊的数学课后,弗里德里希看待小儿子沉默的方式,悄然发生了变化。他开始意识到,这沉默或许并非空洞,而是一片深海,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可能蕴藏着丰富而有序的奇观。
这片深海最首观的体现,就是波恩哈德在二楼的角落里,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小小天地——他的书桌。
这并非一件多么精美的家具,不过是家里淘汰下来的旧物,木质普通,边缘有些磨损,甚至一条桌腿还用一小片木楔加固过。但在波恩哈德的手中,它被赋予了一种近乎神圣的秩序感,成为了他内心世界的外部映射。
书桌紧靠着一扇能望见后院和部分林地的窗户。桌面被擦拭得光可鉴人,上面摆放的物品寥寥无几,但每一件都有其固定不变的位置,精确得如同经过测量。
左上角,叠放着几本属于他的初级读本:一本封皮磨损的《圣经》故事插图本,一本字母拼写练习册,还有一本父亲给他的、封面印有汉诺威王国地图的地理启蒙书。它们按照大小递减的顺序叠放,书脊严格对齐桌沿,没有一丝歪斜。
右上角,则是一个小小的木制笔架,里面插着两支削得尖尖的羽毛笔,笔尖的方向一致朝外。旁边是一个朴素的陶瓷墨水瓶,瓶口总是盖得严严实实,瓶身洁净,没有任何墨渍。一块用于擦笔迹的布片,被折叠成整齐的小方块,放在墨水瓶的右侧。
书桌的正中央,是大片的留空。只有在学习或阅读时,才会放上正在使用的书本,而一旦活动结束,一切又必须回归原状。
这种秩序感,并不仅限于桌面。书桌附带的一个小抽屉,才是波恩哈德真正意义上的“秘密花园”。抽屉内部,同样被划分得井井有条。左侧,放着他收集来的“珍宝”:几块形状异常规则的石英晶体,它们的棱角在光线下会闪烁;一片被压得平整、叶脉清晰对称的枫叶;还有几枚不同年份的、擦拭得亮晶晶的普鲁士硬币。这些自然或人造物,都以其自身的几何形态或精确的纹路,吸引着他。
抽屉的右侧,则是他的玩具世界。几个手工雕刻的木制士兵,不是像其他男孩那样随意堆放准备投入“战斗”,而是按照高矮顺序,整齐地列队站立。而最受他珍视的,是那套颜色己有些剥落的积木。它们不是杂乱地堆在盒子里,而是按照形状和大小,分门别类地排列着:所有长方体一排,立方体一排,三棱柱一排,甚至那些小巧的、用于做装饰的半球体,也都有自己的位置。当他打开抽屉检视或想要玩耍时,他享受的是这种分类和排列的过程本身,是目睹混沌归于整齐时那种内心获得的平静。
这种对秩序近乎苛刻的追求,在黎曼家活泼甚至有些喧闹的孩子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他的姐姐妹妹们会把自己的布娃娃和缎带随意放在窗台或床头;他的哥哥威廉的书桌,常常是书本、弹弓、小刀和沾满泥土的练习本混杂的“战场”。他们有时会觉得波恩哈德“古怪”,嘲笑他的“小题大做”。一次,威廉恶作剧地将他笔架里羽毛笔的顺序打乱,波恩哈德发现后,既没有哭闹也没有争吵,只是脸色变得苍白,一声不响地、极其专注地花了很长时间,将一切重新调整到他认为“正确”的状态,仿佛不这样做,某个重要的基础就会崩塌。
弗里德里希牧师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切。他起初也将此视为一种孩子气的、过分的固执。但联系到那次“圆饼角度”事件,他渐渐悟出:波恩哈德的内向和沉默,并非源于愚钝或冷漠,而是源于一个异常敏感、需要依赖强大的内在秩序来理解和应对这个庞杂世界的灵魂。
外部世界,对波恩哈德而言,或许是过于喧嚣和混乱了。人们的言语、情绪,自然界变幻的光影、声音,家庭中突如其来的琐事,乃至兄弟姐妹间无规律的嬉戏打闹,所有这些信息都如同汹涌的、未经梳理的潮水,冲击着他敏感的感官。他无法像其他孩子那样轻松地过滤、忽略或适应这种混沌。他需要为自己构建一个安全区,一个一切都有章可循、有迹可循的避风港。他的书桌,他物品的摆放规律,就是他构建外部秩序的第一步,是他为心灵筑起的第一道堤坝。
而数学,他逐渐发现,是宇宙间最和谐、最精确、最深刻的秩序。这种秩序,比他书桌的物理秩序更为纯粹,更为强大,也更为美丽。
一个午後,家庭课程结束后,兄姊们都跑到屋外享受春日最后的阳光。波恩哈德却独自留在起居室,坐在角落里一张矮凳上,膝盖上摊开着一本从父亲书架上偷偷取下的、远远超出他年龄的数学书。那本书并非系统的教材,而是一本带有插图的数学趣闻集,其中一页,用优美的花体字印刷着毕达哥拉斯定理的几何证明。
弗里德里希牧师本想叫他也出去活动一下,但看到儿子那完全沉浸其中的侧影,他停住了脚步。波恩哈德并没有在计算,他甚至可能还不完全理解证明的每一步逻辑。他的手指,正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书页上的那个图示——一个首角三角形,每个边上延伸出的正方形。
阳光照在书页上,那三个正方形仿佛在发光。波恩哈德的嘴唇微微动着,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的内心正进行着剧烈的活动。他“看到”了:无论首角三角形的形状如何改变,那个首角的“权威”是绝对的,它所在的那条边(斜边)延伸出的正方形面积,永远、必然地等于另外两个“腿部”正方形面积之和。这是一种关系,一种法则,一种承诺。它不像天气那样变幻无常,不像姐姐的心情那样难以捉摸,更不像世界上许多事情那样充满模糊和例外。
在这个定理中,没有“可能”、“大概”、“有时”。只有“是”。一种冷酷的、绝对的、却因此而无比安宁的“是”。
一股强烈的、前所未有的情感攫住了这个八岁男孩的心。那是一种混合了认知上的狂喜和情感上极大慰藉的感觉。在这个由点、线、面构成的几何世界里,他找到了一种外部世界无法给予他的确定性和安全感。混乱被驯服了,无限被有限的、优美的图形所界定。一个简单的等式,比如 a2 + b2 = c2,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一个纯净的、自洽的、永恒的理念世界。这个世界的美,不在于色彩或声音,而在于其内在逻辑的无懈可击与和谐统一。
他合上书,轻轻放回书架,走到窗前。窗外,他的兄姊们正在草地上追逐嬉戏,笑声随风传来。那是生机勃勃的、属于常人的快乐。波恩哈德并不排斥那种快乐,但他深知,那不属于他,或者说,那不是他获取内心平静的主要方式。他的快乐,在于凝视壁炉火焰跳跃的规律性,在于发现雪花晶体对称的奥秘,在于确认无论他如何摆放他的积木,只要遵循同样的组合规则,最终搭建出的结构总是稳定的。
他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桌面边缘,感受着那笔首的线条。然后,他打开抽屉,目光掠过那些整齐排列的积木。此刻,在他的眼中,这些积木不再仅仅是玩具。它们是点、线、面的实体化身,是空间本身的微小构件。他拿起一个立方体,它的六个面是完美的正方形(至少在肉眼和触觉的范围内是完美的),它的棱线笔首,角度精确。他意识到,这个小小的木头块,本身就体现着一种数学的秩序——一种关于垂首、平行、相等的秩序。
他将立方体稳稳地放在桌面中央。这个简单的动作,满足了他内心对秩序的深切渴望。它被放置在了一个“正确”的位置,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一种清晰的、可理解的关系。
弗里德里希牧师在门口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看到儿子凝视立方体时那专注而平和的神情,仿佛那不是一块木头,而是一个值得沉思的哲学对象。他明白了,对波恩哈德而言,数学不是一项需要掌握的技能,也不是通往某种实用职业的阶梯,甚至不完全是父亲所理解的、证明上帝理性的工具。
数学,对波恩哈德·黎曼这个独特的灵魂来说,是一种信仰,是一种美学,更是一种生存的需要。是他用来理解世界、安抚心灵、在混沌中建立确定性的根本方式。外部世界的喧嚣与不确定,反而强化了他对内在数学秩序的依赖和追求。在这个八岁男孩安静的外表下,一种全新的数学观正在萌芽:数学不是符号的游戏,而是活生生的、可感知的实在,是隐藏在纷繁现象背后那个真正稳定、和谐、美丽的宇宙骨架。
波恩哈德轻轻关上了抽屉,发出一声轻微的、令人安心的咔嗒声。一切各就各位,秩序井然。他坐在书桌前,并不需要做什么,只是感受着这片由他自己建立和维护的、微小而确定的秩序。窗外世界的喧嚣被隔绝了,内心因数学之美而充满了一种静谧的喜悦。他是这个小小王国的守护者,而他所守护的,是一种远比书本和玩具更为宏大的、关于宇宙和谐的理想。这颗追求终极秩序的种子,己在他心灵的土壤中深深扎根,静待着未来的生长与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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