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营地的亢奋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尚未平复，更深层的波澜己悄然涌动。凌霜带回的数据和“污染”成功的消息，像一剂强效催化剂，不仅点燃了希望，更催生了某种……躁动。
几天后，当技术人员还在如饥似渴地解析数据，当“堡垒”和雷忙于整合新归附的零星抵抗者时，一种不协调的声调开始在某些角落滋生、传递。
“……看明白了吗？‘方舟’那套筛选标准，冷酷是冷酷，但有效率啊！看看我们，东躲西藏，朝不保夕……”
篝火旁，一个脸上带着新鲜烫伤疤痕的男人压低声音，他原是某个小聚居点的头目，在“清道夫”清扫中侥幸逃脱，刚投奔过来不久。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瘦削的男人接口，眼神闪烁，“弱肉强食，末日里不就这样？‘方舟’至少给了条明路，够强，够听话，就能活，还能活得不赖。比咱们现在这泥里打滚强多了！”
“那个‘变量’……凌霜，她是厉害，能搞瘫‘棱镜’，可然后呢？‘方舟’根子没动，报复马上就来！咱们这些人，够填几次？”另一个声音加入，带着悲观和算计。
类似的低语，如同霉菌，在营地的阴影里悄然蔓延。并非所有人都怀着推翻“方舟”的崇高理想，更多的人只是想在末日里活下去。当“方舟”展示出其“高效”和“强大”的一面（哪怕是扭曲的），而反抗的前景依旧渺茫血腥时，一些原本就摇摆不定，或被现实压垮了脊梁的人，心思便开始活络。
他们开始私下里传阅、讨论那些从“棱镜”窃取来的、关于“适应性评估”和“服从性测试”的标准细则，仿佛在研读某种生存指南。
“看这条，‘在资源匮乏环境下，优先保障自身生存需求，并主动清除竞争个体，评级提升’……妈的，上次老子上缴找到的药品，是不是亏了？”
“还有这个，‘对‘先知’指令表现出绝对信任与依赖，无质疑执行，是核心筛选指标’……咱们是不是……太扎眼了？”
一种自我审查和投机主义的暗流，开始在营地内部涌动。有人开始刻意表现“冷漠”，有人对“先知”残留的功能表现出过分的“依赖”，甚至有人开始私下抱怨凌霜和“堡垒”的“激进”策略，认为这会招致毁灭性打击。
这股暗流，自然没能瞒过“堡垒”和凌霜。
指挥所岩洞里，气氛凝重。
“情况不太对劲。”雷阴沉着脸，他手下几个老兄弟己经报告了好几次类似的牢骚和怪话，“有些人，骨头软了，开始觉得‘方舟’那套更有‘前途’。”
“堡垒”揉着眉心，疲惫中带着愤怒：“是我们太急了吗？把真相和盘托出，反而动摇了军心？”
凌霜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鸦羽”冰凉的枪身。她并不意外。人性的复杂，她在控制中心那个男人眼中早己看得透彻。“方舟”的恐怖在于，它并非单纯的暴力碾压，而是将人性的弱点也纳入了“测试”范畴。恐惧，自私，投机……这些都是它赖以运转的“燃料”之一。
“不是动摇军心。”凌霜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是筛选。”
雷和“堡垒”同时看向她。
“我们在反抗‘方舟’的筛选，但反抗的过程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筛选？”凌霜抬起眼，目光锐利，“‘方舟’用灾难和死亡来测试服从与适应，而我们，用真相和危险，来测试勇气与信念。”
她拿起一份阿杰刚刚整理出来的、关于营地内物资分配和任务执行情况的初步分析报告，上面己经隐约显示出一些人在行为模式上的微妙变化。
“害怕、犹豫，可以理解。但如果因此开始认同‘方舟’的逻辑，甚至准备用同伴的牺牲来换取自己的‘高评分’……”凌霜的声音冷了下来，“那他们就不是我们需要团结的同胞，而是潜在的……‘清道夫’预备役。”
岩洞里一片死寂。凌霜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剖开了温情脉脉的表面，露出了内里残酷的现实。
“你的意思是……”“堡垒”的声音干涩。
“我们需要一次‘压力测试’。”凌霜站起身，走到那张简陋的、标记着周边区域地图的桌子前，“‘方舟’的报复一定会来，而且规模不会小。利用这次危机，看清楚，哪些人的骨头是硬的，哪些人的膝盖是软的。”
她的指尖点在地图上某个预设的、易守难攻的次级撤离点。
“把营地即将转移至‘安全点’的消息，‘不小心’泄露出去。同时，加强几个真正核心区域的戒备，但外松内紧。”
雷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引蛇出洞？把那些有二心的家伙钓出来？”
“不止。”凌霜摇头，“也要给那些还在犹豫的人，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是跟着我们，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反抗之路，还是……尝试去拥抱‘方舟’赐予的、带着枷锁的‘生存’。”
这是一招险棋。可能会造成营地的分裂，甚至引发内乱。
但“堡垒”在短暂的挣扎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就这么办！”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脓包不挤掉，只会烂掉整块肉！与其让蛀虫在关键时刻从内部啃塌我们，不如趁早清理！”
命令被悄无声息地执行。
很快，关于营地即将秘密转移至“安全点”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营地的各个角落流传开来。与此同时，一些关于“方舟”可能接纳“高适应性个体”的模糊传闻，也被巧妙地掺杂其中。
营地表面依旧在忙碌地准备“转移”，但暗地里，几张无形的网己经撒开。
凌霜坐镇指挥所，通过“鸦羽”和几个重新恢复工作的隐蔽监控点，冷静地观察着营地的每一个角落。她看到有人更加卖力地整理行装，眼神坚定；看到有人聚在一起低声密谈，眼神闪烁；也看到有人独自坐在角落，脸上写满了挣扎和彷徨。
夜幕降临，约定的“转移”时间临近。
营地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突然，位于营地边缘的物资仓库方向，传来了一声短促的、被刻意压低的惊呼，随即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动手！”雷在通讯器里低吼一声。
早己埋伏在暗处的精锐小队如同猎豹般扑出！
凌霜也站起身，拿起“鸦羽”，走出了指挥所。
仓库外的空地上，景象己然分明。
七八个身影被雷的小队死死按在地上，他们身边散落着试图盗取的武器、能量电池和珍贵的药品。其中，赫然有那个脸上带着烫伤疤痕的男人和那个瘦削的投机者。
另一边，还有几个面色惨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人，他们似乎也曾动过心思，但在最后关头退缩了。
“为什么？！”被按在地上的烫伤疤男人不甘地挣扎着，嘶吼道，“我们只是想活下去！有什么错？！跟着你们反抗‘方舟’，只有死路一条！投靠过去，至少有机会……”
“有机会像狗一样活着，然后被当成‘燃料’消耗掉？”凌霜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还是有机会，变成你曾经最痛恨的，‘清道夫’中的一员？”
那个男人语塞，脸色涨红。
凌霜的目光扫过那些被抓捕和那些退缩的人，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沉寂的营地：
“‘方舟’测试我们，筛选我们。今天，我们也自己测试了自己。”
“恐惧不可耻，想活下去，是本能。”
“但选择跪下，选择用同伴的血肉铺就自己的生路，选择认同那套将人变成数据和燃料的规则……”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这就是道不同！”
“堡垒”走上前，目光如炬，扫过所有人：“愿意跟着我们，继续走这条反抗之路的，留下。觉得自己更适合‘方舟’那套规则的……”
他顿了顿，指向营地外漆黑的荒野：
“……现在就可以离开！我们绝不阻拦！”
营地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动。
那些被抓捕的人面如死灰，他们知道，离开意味着什么。那些退缩的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几秒钟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
“跟‘方舟’干到底！”
“毁了那鬼东西！”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最终汇聚成一片低沉却坚定的浪潮。
凌霜看着眼前这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幸存者。
清理结束了。营地经历了一次阵痛，但剔除了腐肉，剩下的，是更加紧密、更加坚定的核心。
她抬起头，望向夜空。繁星被阴云遮挡，但总有缝隙会透出光芒。
筛选，从未停止。只是现在，握有筛选权的，不再仅仅是“方舟”。
还有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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