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承载着屈辱、决绝与生命最后依托的支票，飘落在浅灰色的地毯上，无声无息。阳光在其上跳跃，那串零仿佛扭曲成了嘲讽的眼睛，注视着床上那具己然失去所有生息的躯壳。
谢安宁走了。在她生命最后的清醒时刻，脑海里闪过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也不是对过往甜蜜的追忆，而是“滑稽”二字。她与自己、与许淮男、与赵玉芬、与这短暂又漫长的人生，达成了一种近乎残忍的黑色幽默式的和解。
窗外的阳光，确实明媚得晃眼，甚至有些刺目。它公平地洒向每一个角落，照耀着新生，也照耀着消亡。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以更快的速度流淌。
首先发现异常的，是负责定期上门了解情况的社区工作人员。因为谢安宁登记的信息里显示她独居，且身体状况不佳。敲门许久无人应，电话也无法接通，一种不祥的预感促使他们联系了锁匠。
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末期气息的味道弥漫出来。阳光充沛的房间里，谢安宁安静地靠在床头，面容安详得如同沉睡，只是那过分消瘦和蜡黄的脸色，昭示了真相。
报警，通知法医。小小的公寓很快被肃穆的气氛笼罩。警方在清理遗物时，很容易就找到了她放在醒目位置的遗嘱复印件，以及相关的医疗诊断证明。遗嘱指定了律师负责一切身后事，并明确表示将剩余财产捐赠，要求一切从简，不举行任何形式的告别仪式。
同时被发现的，还有那张落在地毯上的、数额巨大的支票。警方根据支票信息，联系了付款方——许氏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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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集团总裁办公室。
许淮男正在主持一个重要的项目会议。距离谢安宁离开，己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最初的疯狂、崩溃、不甘心寻找后，他陷入了一种行尸走肉般的状态。他无法相信谢安宁会为了钱离开他，母亲赵玉芬的言辞凿凿与谢安宁最后的平静淡漠，在他脑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寻找，却如同石沉大海。谢安宁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他变得阴郁、易怒，工作成了他暂时麻痹自己的唯一方式。会议上，他正就一个数据问题厉声质问下属，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母亲的号码。他本能地想挂断，但一种莫名的心悸让他顿了顿，示意会议暂停，走到窗边接起了电话。
“淮男……”赵玉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和强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现在能不能回家一趟？或者来公司找我，马上。”
“妈，我在开会。有什么事晚点说。”许淮男不耐地揉了揉眉心。
“是……是谢安宁的事。”赵玉芬的声音压低，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许淮男心里激起千层浪。
许淮男的心脏猛地一缩，声音瞬间绷紧：“你找到她了？她在哪儿？！”
“不是……是警察……警察联系到公司，说她……她死了。”
“……”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许淮男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的城市景象在他眼中扭曲、旋转，最后化为一片模糊的光晕。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她死了”三个字，在脑海里无限循环，放大，震耳欲聋。
“淮男？淮男？你说话啊！”赵玉芬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呼唤。
许淮男猛地挂断了电话，甚至来不及对会议室里的人交代一句，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冲出了办公室。他撞开了试图询问的秘书，一路飙车，不知闯了多少红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假的！一定是假的！是谢安宁为了彻底摆脱他演的戏！是母亲为了让他死心编的谎言！
当他浑身颤抖着冲进赵玉芬的办公室时，看到的却是母亲苍白失神的脸，以及办公室里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察。
“许淮男先生吗？”一位年长些的警察上前，语气沉肃，“我们很遗憾通知您，您的妻子谢安宁女士，于日前被发现在其租住的公寓内去世。经法医初步鉴定，符合晚期肝癌导致的自然死亡特征。这是相关的通知文件，以及我们在她住处发现的遗嘱副本和医疗记录。”
一叠文件被递到许淮男面前。他僵硬地低头，目光死死钉在那些白纸黑字上。死亡证明、肝癌晚期诊断书、遗嘱……还有，那张他母亲亲手开出的、作为“分手费”的支票复印件，清晰地出现在遗物清单里。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里。
“肝……癌……晚期？”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自然……死亡？”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赵玉芬，那眼神里充满了毁灭性的疯狂和质疑：“你告诉我！她是拿了你的钱才离开我的！你告诉我她是为了钱！！”他一把抓起那张支票复印件，几乎要将其捏碎，“这是什么？！这他妈的是什么？！她到死都留着这张支票！她到死都没动里面的钱！她只是用它来支付她的医药费！支付她等死的费用！！”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声音破裂，带着血泪。
赵玉芬被儿子从未有过的狰狞面目吓得后退了一步，脸色更加难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儿子手中那张轻飘飘的复印件，仿佛看到了自己亲手铸成的、无法挽回的大错。那五百万，不是买断了谢安宁与她儿子的婚姻，而是买断了她儿子一生的安宁，也让她自己背上了逼死儿媳的沉重枷锁。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许淮男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他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不住的呜咽。“她疼的时候……一个人在医院确诊的时候……签下离婚协议的时候……她该有多疼……多绝望……”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面，她在雨中的平静，那近乎残忍的平静之下，隐藏的是怎样惊涛骇浪的痛苦和决绝？她看着他哀求，看着他痛苦，是不是也觉得……很滑稽？
巨大的悔恨、心痛、自责，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恨不得时间倒流，恨不得回到过去，在她每一次蹙眉的时候追问到底，在她每一次沉默的时候紧紧拥抱，在她需要他的时候，站在她身边，而不是被那些可笑的猜忌和母亲的言论蒙蔽了双眼！
“她在哪里……”他抬起头，泪水和汗水混杂在脸上，看向警察，“带我去见她……求求你们，带我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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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太平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冷得刺骨。
许淮男几乎是挪动着脚步，跟在工作人员身后。每靠近一步，他的心就更沉一分，恐惧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压垮。
白色的裹尸布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了谢安宁的脸。
她真的瘦得脱了形，脸颊凹陷，肤色是毫无生气的蜡黄，紧闭着眼睛，嘴唇干涸。但她的神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解脱般的释然。
许淮男怔怔地看着，仿佛要将这副模样刻进骨子里。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摸她的脸颊，却在即将碰触的瞬间，猛地缩了回来。他怕自己的温度，会惊扰了她的安宁。
“安宁……”他轻声唤道，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对不起……”
千言万语，最终只剩下这苍白无力的三个字。他知道，她听不到了。她选择独自走向终点的时候，就己经关闭了所有通往他的通道。
他看着她平静的遗容，忽然明白了她最后那个笑容的含义。那不是对他，也不是对母亲，而是对她自己，对这荒唐命运的最后嘲讽。她用她的死，给了他和他母亲一记最响亮、最沉重的耳光。
滑稽的悲剧。
是的，再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了。
赵玉芬也来了，她站在门口，没有勇气走近。远远看着儿子崩溃的背影，看着白布下那个曾经鲜活、如今冰冷僵硬的儿媳，她精心维持了大半辈子的强势和体面，终于土崩瓦解。她扶着门框，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那张支票，成了压垮她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以为用钱可以扫清儿子幸福路上的障碍，却没想到，亲手将儿子推入了无尽的地狱。
谢安宁的葬礼极其简单，如同她遗嘱中所要求。只有寥寥几个她生前的朋友，以及许淮男和如同瞬间老了十岁的赵玉芬。律师宣读了遗嘱，当听到谢安宁将扣除必要费用后剩余的所有财产，包括那张支票里未动用的巨款，全部捐赠给癌症研究机构时，许淮男闭上了眼睛，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她用自己的方式，干净利落地，与这个世界，与他们，做了最后的了断。
葬礼结束后，许淮男没有回公司，也没有回那个曾经和谢安宁共同生活过的家。他把自己关在谢安宁最后租住的那间小公寓里，不眠不休。
房间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她的药瓶还放在床头，她看过的书还摊在桌上，仿佛她只是出门散个步，很快就会回来。他坐在地毯上，就是那张支票飘落的地方，一遍遍回想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回想她最后那段日子可能经历的每一分痛苦。
他找到了她的日记本，藏在抽屉的最深处。
日记从她确诊那天开始。
“X月X日，晴。今天拿到了判决书。晚期，最多三个月。真奇怪，我竟然没有哭。只是在想，该怎么告诉淮男。他最近好像很累，还是等过几天再说吧。”
“X月X日，阴。他昨晚又没回来，说是应酬。身上有陌生的香水味。问他，他只说是客户。心口有点闷，比肝区还疼。”
“X月X日，雨。越来越疼了。止痛药好像不太管用。还是没想好怎么跟他说。看着他为我忙前忙后的样子，忽然就不忍心了。告诉他，除了让他痛苦，还能改变什么呢？”
“X月X日，晴。赵女士今天又来找我了。话里话外，都是我配不上她儿子，拖累了他。或许……她说得对。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再绑着他在身边呢？”
“X月X日，风很大。今天提出了离婚。他很震惊，很愤怒。心像被刀割一样，但必须这么做。长痛不如短痛。”
“X月X日，小雨。签了字，拿了钱。他跪在雨里求我。那一刻，真想告诉他一切。可是，有什么用呢？只会让场面更难堪罢了。就这样吧，许淮男，忘了我。”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
许淮男捧着日记本，泪如雨下。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她的隐忍，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她的安排……她独自承受了所有，却把最残忍的“真相”留给了他。
他恨自己的迟钝，恨自己的摇摆，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她的异常，为什么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撑。
赵玉芬试图来看他，被他歇斯底里地赶了出去。他无法面对母亲，更无法面对那个在母亲逼迫下沉默不语的自己。
“滚！都是你！是你逼死了她！是你！！”他的怒吼声在空荡的公寓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恨意。
赵玉芬站在门外，听着儿子崩溃的哭喊，老泪纵横。她一生好强，为儿子铺路，替他扫清她认为的障碍，最终却亲手毁了几子，也让自己余生都活在良心的谴责里。那五百万，成了她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
许淮男彻底变了。他离开了许氏集团，放弃了所有继承权，将自己放逐。他无法再面对与过去相关的一切。他去了谢安宁曾经想和他一起去，却因为他忙碌而一首未能成行的地方，一个人，带着她的照片和那本日记。
他试图在陌生的环境中寻找一丝慰藉，或者说，是一种自我惩罚。他常常对着她的照片自言自语，诉说着无尽的悔恨和思念。
“安宁，如果那时候我坚持问下去，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安宁，你一个人，疼不疼……”
“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每一个夜晚，他都从噩梦中惊醒，梦里全是谢安宁在雨中平静的脸，和病床上蜡黄消瘦的模样。
而赵玉芬，在失去儿子、背负愧疚的双重打击下，身体和精神都迅速垮了下去。许氏集团也因此受到波及，风雨飘摇。
一场由逼迫开始的离婚，最终以生命的终结画上了句号。没有人是赢家。
那张曾经象征着财富和权力的支票，在谢安宁死后，变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深深刻在许淮男和赵玉芬的生命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那段因为偏见、猜忌和不够坚定的爱，而永远失去的，最珍贵的东西。
阳光依旧每日升起，照耀着这座城市。只是在那明媚的光线之下，有些痛苦，永远留在了阴影之中，无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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