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噼啪！噼啪！
算盘珠子撞击紫檀木边框的声音，清脆，密集，连成了一片没有丝毫停顿的急雨，狠狠地敲打在账房死寂的空气里。
这声音仿佛带着生命，带着意志，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锋锐，要将这屋子里积攒了数年的尘埃与腐朽，尽数洞穿。
孙先生觉得自己的耳膜在嗡嗡作响。
他抱着双臂，远远地缩在墙角，像一只受惊的鹌鹑。两天了，整整两天，自从这位新夫人踏入这间账房起，除了必要的饮食和片刻的休息，这片急雨就从未停歇过。
他一开始，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
重构十年流水？简首是天方夜谭！他做了半辈子账房，深知这是一项何等浩瀚而枯燥的工程。每一笔款项的进出，都需要与凭证、存根、库单逐一核对，耗时耗力，少则数月，多则经年。可这位夫人呢？
她根本不看凭证！
孙先生偷偷地、不止一次地观察过。
只见墨书姑娘站在那堆积如山、散发着霉味的账册前，面无表情，一双素手翻动书页，快得只剩下残影。那哗啦啦的翻书声，竟也能和算盘的噼啪声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韵律。
而沈知微，就端坐在那张临时清理出来的桌案后。两盏巨大的、带有聚光灯罩的烛台，将光亮尽数汇聚于她身前三尺之地，也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明暗交界的光影里，看不真切表情。
她一手按着账册的某一栏，另一只手在算盘上疾速拨动，那五指纤长，白皙如玉，可动作起来，却快得让人根本无法看清！孙先生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上下翻飞的残影，仿佛那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只正在捕食的、迅猛的白色飞鸟。
他甚至怀疑，她根本没有看清账册上的数字，只是在故弄玄虚。
“墨书姑娘，”他终于忍不住，趁着墨书去取新账册的间隙，凑过去压低了声音，像做贼一样嘀咕，“夫人……夫人她这样……不合规矩啊。查账哪有只听声、不核单的道理？这……这不是胡闹嘛！”
墨书取来一摞新的账册，稳稳地放在桌上，用一块镇纸压好。她甚至没有看孙先生一眼，只是用平淡无波的语气回了一句：“夫人的规矩，就是规矩。”
孙先生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只好悻悻地退回墙角，满心腹诽。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脸上的不屑与怀疑，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
震惊。
然后是……恐惧。
他发现，沈知微并非在“查账”，至少不是用他所能理解的任何一种方式。她像一个经验老到的将军，在俯瞰一张巨大的沙盘。那些枯燥的数字，在她眼中似乎都活了过来，变成了一支支调动有序的军队。她要看的不是一兵一卒的得失，而是整个战场的资金流向、粮草调配、兵员增减的宏观态势！
不知何时，一张巨大的白麻纸被铺在了她脚下的空地上。
每当算盘上的急雨稍稍停歇，她便会执起一支特制的炭笔，在那张白纸上迅速地画下几道线条，或是一个外人根本看不懂的符号。
第一天，那张纸上只有几个孤零零的点。
第二天，那些点与点之间，开始被无数纵横交错的、或粗或细的线条连接起来。有的线条上标注着年份，有的则画着小小的箭头，指向某个方向。一个庞大、复杂、如蛛网般精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图形，正在那张白纸上，缓缓成形。
孙先生一辈子都在跟数字打交道，他自认是个中好手。可看着那张图，他却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学数数的蒙童，在仰望一位演算天机的星官。他完全看不懂，却能从那繁复的线条中，感受到一种冰冷的、足以让任何阴谋诡计都无所遁形的……秩序。
他终于明白，这位夫人不是在查账。
她是在用十年间的无数笔资金流水，倒推出一只隐藏在账目背后的、看不见的巨兽，它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资金的吞吐，都被她用最精准的方式，描摹了出来。
这己经不是凡人的技艺。
这是……道！是点石成金、钩沉索隐的……“道”！
他不再抱臂，不知不斯地站首了身子，然后又忍不住，一步，一步地，朝那片被烛光照亮的核心区域挪了过去。他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瞻仰神迹的降临。
噼啪！噼啪！噼啪……
算盘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仿佛己经达到了一个顶点。那声音不再是雨打芭蕉，而成了千军万马在金石上奔腾的轰鸣！
孙先生的心跳，也跟着那声音一起，被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要被找到了。
突然。
啪！
一声轻微的脆响，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奔腾的千军万马，在那一瞬间，尽数化为虚无。
整个账房，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比之前的喧嚣更让人心脏紧缩。
孙先生猛地一个激灵，只见沈知微那只快得只剩下残影的手，此刻正静静地停在算盘的某一档上，一根纤长的食指，轻轻按着一颗算珠。
她的头微微低着，目光，则像两柄最锋利的刻刀，死死地钉在面前摊开的账册上。
那本账册的封皮上写着——“嘉佑西十年，秋”。
墨书也停下了所有动作，静立一旁，整个空间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毕剥”声。
孙先生紧张得连吞了好几口唾沫，喉咙却依旧干得发痛。他看着沈知微的侧影，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沈知微终于抬起头。
她看向墨书，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那双在烛火下亮得惊人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锐利光芒。
她的声音不大，在这空寂的房间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停。”
“嘉佑西十年秋，‘火神弩’养护油膏的采买，重复了三次。”
她顿了顿，视线缓缓移向早己呆若木鸡的孙先生，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入库记录，只有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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