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七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洛州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新任官员们己经感受到了比严寒更刺骨的冰冷。
陈远志坐在改建后的洛州都督府内,面前的公文堆积如山。自流官制试行以来,河南道的政务表面上顺畅了许多,但他心知肚明,这平静之下暗藏汹涌。
“大人,这是各州县报来的文书。”周正将一叠公文放在案头,眉头紧锁,“全都合乎规程,无可挑剔。”
陈远志随手翻开一份。汴州请求修缮河堤的奏报,文书规范,预算合理,连工部核验的印章都齐全得很。
“太完美了。”他轻声道,“完美得不正常。”
周正点头:“下官查过,这份文书在汴州衙门走了整整一个月。按规程,最多七日就该送达。”
“其他文书呢?”
“都一样。”周正指着那堆公文,“赋税征收、案件审理、工程兴建,全都合乎律法,就是慢得出奇。”
陈远志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新栽的柳树刚刚吐绿,但整个洛州城却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
“他们在用规程对付规程。”他转身对周正说,“传令各州县:凡政务拖延者,主官罚俸;延误重大者,革职查办!”
命令下达后,情况似乎有所好转。但很快,新的问题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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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陈远志巡视洛州官仓。新任的仓曹参军诚惶诚恐地陪同检查。
“大人请看,仓廪充盈,账目清晰。”仓曹参军指着堆满粮食的仓库,“下官每日核对,绝无差错。”
陈远志随手抓起一把米,眉头微皱。这米颜色发暗,手感潮湿。
“开仓验粮。”
一连打开十个粮囤,情况都一样:表面的粮食完好,底层的却己经发霉变质。
“这是怎么回事?”陈远志声音冰冷。
仓曹参军跪地哭诉:“大人明鉴!这些都是前任留下的陈粮,下官接任时就是如此啊!”
查验交接文书,果然记载着“存粮五万石,其中陈粮两万石”。
“既知是陈粮,为何不报?”
“下官……下官己经上报州衙了。”仓曹参军取出一份文书,“三个月前就报上去了。”
文书确实存在,州衙也做了批复:“着即处理”。但如何处理,何时处理,却再无下文。
陈远志心中冷笑。好一招“踢皮球”!人人都按规程办事,人人都不负责任。
更让他心惊的是,这种情况在各州县普遍存在。赋税征收,数额都多,但总是拖到最后一刻;案件审理,程序都对,但总是反复发回重审;工程建设,手续齐全,但总是在审批环节卡住。
“大人,这样下去,新政名存实亡啊!”周正忧心忡忡。
陈远志沉默良久:“我们去趟汴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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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州的情形更加微妙。
刺史府衙门外,跪着一群请愿的商人。见到陈远志,他们如同见到救星。
“陈大人!我们的货在码头卡了半个月了!”
“说是要查验,可就是不见人来!”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破产了!”
陈远志径首走进府衙。新任汴州刺史崔明——崔民干的远房侄孙——正悠闲地品茶。
“陈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崔明笑容可掬,“可是为了码头那些商人?”
“既然知道,为何不处理?”
崔明一脸无辜:“下官正在处理啊!只是查验货物需要时间,这是规程。”
“什么规程要查验半个月?”
“这个嘛……”崔明取出一本厚厚的规章,“按《漕运管理则例》,进口货物需经十三道查验程序。下官也是依法办事。”
陈远志翻阅那本规章,果然条条分明,无可指责。
“如果本官要求特事特办呢?”
崔明为难道:“大人明鉴,若无特例而破例,恐遭御史弹劾。下官人微言轻,实在不敢啊!”
话说得滴水不漏,态度恭顺有加。陈远志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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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陈远志住在汴州驿馆,辗转难眠。
他想起离京前魏征的提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今他们不用刀剑,改用规程,这才是最可怕的。”
窗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陈远志警觉地起身,只见一个纸团从窗缝塞入。
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明日码头,巳时三刻。”
次日,陈远志准时来到码头。只见一艘货船旁,几个胥吏正在“依法查验”。他们慢条斯理地拆开每一个货箱,将货物翻得乱七八糟。
货主是个中年商人,急得满头大汗:“军爷行行好,这些是鲜货,再耽搁就要坏了!”
胥吏皮笑肉不笑:“查验货物是朝廷法度,坏了也得查!”
陈远志正要上前,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沈万金。
“陈大人!”沈万金快步走来,低声道,“这是冲您来的。”
“什么意思?”
“他们在试探您的底线。”沈万金指着那些胥吏,“如果您强行干预,他们就弹劾您破坏法度;如果您不管,新政就成了笑话。”
陈远志心中一凛。好毒的计策!
他沉思片刻,忽然有了主意。
“传本官令:即刻起,漕运查验实行‘限时办结制’。普通货物半个时辰,鲜货一刻钟。逾时未办结者,主事官员罚俸!”
命令一出,码头的查验速度立即快了起来。货商们欢天喜地,胥吏们面面相觑。
崔明闻讯赶来,依然笑容可掬:“大人英明!只是这‘限时办结’,似乎与现行规程不符啊……”
“规程是死的,人是活的。”陈远志首视着他,“若崔刺史觉得不妥,可以上奏弹劾本官。”
崔明笑容僵在脸上:“下官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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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洛州,陈远志立即召集各州县主官。
“从今日起,推行‘限时办结’、‘首问负责’、‘一次性告知’三制。”他颁布新令,“凡推诿扯皮者,严惩不贷!”
新政推行之初,效果显著。政务效率明显提升,商人百姓交口称赞。
但很快,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这日,陈远志接到密报:洛阳官仓新到的一批赈灾粮,全是沙土充数!
他立即赶往洛阳。查验结果令人震惊:十万石赈灾粮,有七万石是沙土。
“这是怎么回事?”他怒问仓曹参军。
仓曹参军战战兢兢:“下官接到的文书就是这样写的啊!”
查验文书,果然写着“赈灾粮十万石,其中七万石为应急备用”。
“应急备用?”陈远志气极反笑,“用沙土应急?”
“这个……下官也不明白。”仓曹参军一脸委屈,“但文书齐全,下官只能照单接收。”
追查文书来源,经过三省六部,个个环节都合规,就是查不出谁该负责。
陈远志明白,这是世族在示威:即便按照你的新规,我们照样能让你寸步难行!
更让他心寒的是,当他要求严查时,朝中竟有御史弹劾他“苛责下属,有失宽厚”。
“大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周正叹道,“他们在用我们的规矩对付我们。”
陈远志站在洛阳城头,望着远处的龙门石窟。夕阳西下,伊水泛着金光。
“你说得对。”他轻声道,“我们不能总是被动应对。”
“大人的意思是?”
“他们要玩规程,我们就制定更好的规程。”陈远志目光坚定,“传令:召集各州县能吏,修订《政务规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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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新版《贞观政务规程》颁布。
新规程明确了权责,简化了流程,更重要的是建立了问责机制。凡政务延误,不仅要处罚经办人,更要追究主官责任。
与此同时,陈远志还推行了“民众评议”制度,让百姓给官员政绩打分。
这些新规如同一把把钥匙,逐渐打开了被世族把持的政务大门。
然而,陈远志知道,这远不是终点。
这日深夜,他独自在灯下修订《规程》,忽然听见窗外异响。推开窗,只见有一个纸团。
展开一看,上面只有西个字:
“小心粮价。”
他心中一动,立即命人调查各地粮价。结果让他大吃一惊:三个月来,粮价表面上平稳,但各大粮商的库存都在锐减。
“他们在囤积居奇。”陈远志立即明白,“只等青黄不接时,就要兴风作浪!”
他连夜写就奏章,请求开仓平粜,稳定粮价。
然而这一次,连皇帝也犹豫了。
“远志,”李世民在回信中写道,“今春多地歉收,国库存粮有限。若此时开仓,恐难支撑到秋收。”
陈远志明白皇帝的顾虑。但他更知道,若不让世族知道朝廷的决心,他们的反扑将会更加猛烈。
思考再三,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传令:开洛州官仓,平价售粮!”
“大人!”周正大惊,“没有朝廷旨意,私开官仓是死罪啊!”
“顾不了那么多了。”陈远志目光坚定,“有什么后果,我一人承担!”
官仓开仓的消息传出,粮价应声而落。百姓欢欣鼓舞,世族则目瞪口呆。
他们没想到,陈远志竟敢如此破釜沉舟。
而在长安,李世民接到密报,先是震怒,继而苦笑。
“这个陈远志……真是不要命了。”
但他知道,正是这种不要命的精神,才是改革最需要的。
贞观七年的春天,就在这种惊心动魄的较量中,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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