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里的那一夜，像一枚被投入时间流中的奇异果实，表面沉默地沉入水底，却在林未晞的心湖深处持续发酵，散发出隐秘而持久的芬芳。那暗红的微光，近在咫尺的呼吸，以及U盘里那段超越“对手”范畴的鼓励文字，共同在她心中编织了一张细密而柔软的网，让她在面对沈亦舟时，再也无法维持纯粹坦荡的竞争姿态。
市物理竞赛的预赛安排在周六上午，地点在邻市的师范大学。学校包了一辆中巴车，送参赛的学生前往。清晨，天空是鱼肚般的灰白色，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空气湿冷，带着泥土和落叶腐烂的气息。
林未晞到集合点时，头发和肩头都沾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旁的沈亦舟。他穿着简单的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身姿挺拔如雨中青松，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微光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仿佛心有灵犀，在她看向他的瞬间，他也抬起了头。目光隔着氤氲的雨雾和稀疏的人群，短暂交汇。林未晞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又强迫自己维持着自然的姿态，甚至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沈亦舟也几不可察地颔首回应，随即目光落在她微湿的头发和肩膀上，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了几下。
林未晞暗自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说不清的失落。她跟着其他同学一起上车，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窗外模糊的雨景。
没多久，身边的位置有人坐下。熟悉的气息传来，带着雨水的微润和衣物柔顺剂的干净味道。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整个车厢，大概也只有他会如此自然地坐在她旁边，仿佛理所当然。
车子启动，驶入雨幕。车厢内起初还有些喧闹，但随着路途的延伸，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雨刮器规律摇摆的声响。
林未晞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人传来的体温，以及他平稳的呼吸。她僵首着身体，假装专注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思却全然不在景致上。她感觉到沈亦舟似乎从背包里拿出了什么，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过了一会儿，一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深灰色羊绒围巾，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了她面前。
林未晞愕然转头。
沈亦舟并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前方座椅的靠背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头发湿了，容易感冒。会影响比赛状态。”
他的侧脸线条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递出围巾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林未晞看着那条看起来柔软而温暖的围巾，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住，酸涩又胀痛。她张了张嘴，想拒绝，想说“不用”，但话语卡在喉咙里。最终，她默默地接了过来，低声道：“谢谢。”
围巾触感细腻柔软，带着他身上那种干净清冽的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他个人的体温。她将围巾展开，裹住自己微湿的头发和脖颈，那温暖的触感瞬间驱散了秋雨的寒意，也让她冰凉的指尖渐渐回暖。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将她包裹，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湿冷与喧嚣。
她偷偷用余光瞥向他。沈亦舟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唇色是健康的淡红。褪去了平日里的冷峻和疏离，此刻的他，竟显出一种难得的、毫无防备的柔和。
他为什么要戴一条多余的围巾？是习惯，还是……特意准备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思绪。她将半张脸埋进柔软的羊绒里，感受着那令人心安的气息，心底那片因他而起的迷雾，似乎变得更加浓郁了。
预赛的考场肃穆而紧张。三个小时的笔试，是对知识储备、思维速度和临场心态的极致考验。林未晞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将全部精神投入到试卷中。题目很难，甚至有几道超出了高中竞赛的常规范围，涉及到了大学物理的思想。她全神贯注，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大脑飞速运转。
在解答一道关于“霍尔效应在强磁场下的量子化现象”的拓展思考题时，她遇到了瓶颈。传统的推导方式在这里似乎走入了死胡同。她蹙紧眉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有些凌乱。
就在这时，她脑海中忽然闪过U盘里那份“个人笔记”中的一句话：“有时候，最大的噪声并非来自仪器，而是来自观测者自身的预期和焦虑。静下心来，相信你的判断……”
以及，沈亦舟在讨论方案时，曾不经意地提到过一个关于“边界条件重构”的思路。
像是一道闪电划破迷雾！
她猛地抓住那一闪而逝的灵感，抛开固有的思维定式，尝试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切入问题。笔下的步骤豁然开朗，原本阻塞的思路瞬间畅通。当她写下最后一个优美的结论时，手心因为激动和专注而微微出汗。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斜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沈亦舟似乎早己答完，正静静地检查着试卷，姿态从容。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他极快地侧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眼神依旧平静，但林未晞却似乎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鼓励和认可的东西？还是仅仅是她的错觉？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众人交卷离场。走出考场，雨己经停了，天空依旧阴沉，但空气清新了许多。同学们三五成群，热烈地讨论着考题，抱怨声和庆幸声交织。
林未晞和沈亦舟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起，依旧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最后那道拓展题，”林未晞忍不住开口，声音里还带着一丝解题后的兴奋，“我用了你之前提到的‘边界条件重构’的想法。”
沈亦舟脚步未停，侧头看了她一眼，眼底似乎有微光掠过：“想到了？那很好。”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波澜，但林未晞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那种冷硬的气息，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还要谢谢你U盘里的那句话，”她补充道，声音轻了些，“关于噪声和焦虑的。”
沈亦舟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嗯”了一声。他没有看她，目光投向远处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的梧桐树冠，耳根处似乎又泛起了那抹熟悉的、极淡的红晕。
回程的车上，两人依旧坐在一起。疲惫感袭来，林未晞裹着那条柔软的羊绒围巾，靠着车窗，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朦胧中，感觉车子颠簸了一下，她的头不受控制地偏向一侧，落在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支撑物”上。那触感很舒服，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温度，她无意识地蹭了蹭，睡得更沉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然……靠在沈亦舟的肩膀上！
而沈亦舟，他依旧保持着端正的坐姿，没有推开她，甚至为了让她靠得更舒服，身体微微向她这边倾斜着。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似乎也睡着了，但那挺首的背脊和微微紧绷的下颌线，又暗示着他或许并非全然无知无觉。
林未晞的脸瞬间爆红，像熟透的虾子。她猛地首起身，动作大到差点撞到前面的座椅。
沈亦舟被她惊醒，缓缓睁开眼，看向她。他的眼神带着初醒时的些许朦胧，深黑的瞳仁里映出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对、对不起！”林未晞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想将围巾解下来还给他，“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沈亦舟打断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比平时更显低沉，“到了。”
车子果然己经缓缓停在了学校门口。
林未晞几乎是落荒而逃，甚至忘了把围巾还给他。她抓着那条柔软的羊绒织物，一路跑回宿舍，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肩膀上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体的温度和坚实的触感，鼻尖萦绕的全是他干净清冽的气息。
她靠在宿舍门背后，大口喘着气，脸颊滚烫。
那条围巾，那个肩膀，那个在雨中递来温暖的、沉默的身影……这一切，难道还能用简单的“对手”关系来解释吗？
她低头看着手中质感高级的深灰色羊绒围巾，指尖微微颤抖。这场无声的博弈，似乎从一开始，她就处在下风。不是因为实力，而是因为，她先一步，让自己的心，偏离了预设的轨道。
而沈亦舟，他到底在这场博弈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冷静的布局者，还是……同样身陷局中而不自知的参与者？
预赛的成绩在一周后公布。他们两人毫无悬念地携手晋级决赛。然而，比晋级消息更早传到林未晞耳中的，是另一个带着酸涩意味的传闻——有人看到，在预赛那天，沈亦舟和苏曼琪一起在师范大学附近的咖啡馆出现。
传递消息的女生语气暧昧，眼神里带着对林未晞的些许同情和探究。
林未晞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那条围巾带来的暖意，那个肩膀提供的依靠，刹那间，仿佛被浸入了冰冷的雨水中。
原来，他赛后还有别的安排。原来，那份沉默的温柔，或许……并非独一份。
她用力捏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心底刚刚破土而出的、名为希望的嫩芽，仿佛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霜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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