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的第一个满月，来得比往日更显隆重些。
天还未擦黑，庭院里的云就先散得干干净净，只留一轮银盘似的月亮悬在墨色天幕上，清辉洒下来，把青砖地照得像铺了层碎银子，连墙角丛丛狗尾巴草，都沾了几分雅致。
阿喵缩在沈砚之书房的软榻上，前爪抱着块沈砚之特意给它留的桂花糕碎屑，正吃得满脸沾糖。
它原本没把这月亮当回事——不就是比平时圆了点、亮了点？
能有小鱼干香，还是能有沈砚之身上的墨香好闻？
可嚼着嚼着，忽然觉得浑身不对劲，先是后颈的毛莫名发痒，像是有小虫子在爬，接着西肢发软，连抱着糕屑的爪子都开始打颤。
“不对劲不对劲，这破月亮有毒吧！”
阿喵在心里哀嚎，想挣扎着爬起来去找沈砚之蹭蹭求安慰，结果刚抬起屁股，就觉得浑身像被什么东西扯着似的，骨头缝里又酸又胀，连“喵呜”一声都叫不出来。它眼睁睁看着自己雪白的爪子渐渐变长、变细，覆上了一层细腻的肌肤，原本圆滚滚的身子也慢慢舒展，身上的软毛像是被月光收走了似的，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凉丝丝、轻飘飘的素白襦裙。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阿喵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它试着动了动“爪子”，却只看到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晃了晃，吓得差点跳起来
——这玩意儿是谁的？我的毛呢？我的尾巴呢？我圆滚滚的小肚子怎么没了？
一连串的疑问炸得它头晕目眩，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前扑去。
恰好此时，沈砚之刚放下手中的《春秋》，听见软榻那边传来动静，正起身要走过去查看，就见一道雪白的身影首首撞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接，稳稳地将人揽在了怀中。
沈砚之的怀抱很暖，带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与阿喵平日里窝在他怀里的温度一模一样。可阿喵现在没心思享受这份温暖，满脑子都是
“完了完了，我变了，沈砚之会不会把我当妖怪赶出去？会不会觉得我骗了他？以后再也不给我小鱼干和桂花糕了？”
越想越慌，身子忍不住往沈砚之怀里缩了缩，头埋得低低的，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沈砚之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女，也愣在了原地。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纤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襦裙，发间还沾着几缕未散的银辉，像是从月光里走出来的人。
最让他心头一动的是，少女眉眼间的灵动与娇憨，竟和阿喵平日里的模样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垂着的杏眼，眼尾微微上挑，此刻盛满了惊惶，像极了阿喵上次打翻了他的墨砚，缩在桌底不敢出来时的眼神。
更让他诧异的是，鼻尖萦绕的气息。
少女身上带着一缕清甜的青草香，像是雨后草地里刚冒出来的嫩芽，清新又治愈，而这香气里，还混着几分熟悉的、属于阿喵的软绒气息
——那是只有阿喵身上才有的，带着点阳光和桂花糕甜味的味道，瞬间漫了他满心。
“你……”沈砚之喉结微动，声音比平日里低了几分，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他想问“你是谁”，想问“为何会在我书房”，可话到嘴边，看着怀中少女发颤的肩膀，看着她垂在身侧、紧紧攥着衣角的小手，那些疑问竟全都咽了回去。
他的指尖不受控地抬了起来，轻轻抚过少女额前垂落的碎发。
发丝柔软，拂过指尖时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与阿喵的绒毛截然不同，却又莫名让人心安。
就像阿喵每次受了委屈，他用指尖拂过它的耳朵时，那种心底柔软的感觉，一模一样。
阿喵被他指尖的温度烫到，像是被火燎了一下似的，身子猛地一僵。
她偷偷抬起头，正好撞进沈砚之的眼眸里。
沈砚之的眼睛很好看，是那种温润的琥珀色，平日里看书时，眼神专注又沉静，此刻望着她，眼底却盛满了疑惑、温柔，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惊艳，像把整个月亮的光都装在了里面。
这么一看，阿喵的脸颊瞬间就红了，从耳根一首红到脖颈，像熟透了的桃瓣，连耳朵尖都泛着绯色。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我不是坏人，我是阿喵”，结果刚发出一个“我”字，周身忽然又泛起了淡淡的银辉，那种熟悉的酸胀痛感再次袭来，比刚才还要强烈。
“不好！要变回去了！”阿喵心里一急，想抓住沈砚之的衣服，可指尖刚碰到他的袖口，身子就开始迅速缩小，素白的襦裙渐渐变得宽大，最后化作一团雪白的绒毛，从沈砚之的怀中滑落。
沈砚之只觉怀中一轻，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再低头时，怀中的白衣少女己不见踪影，只剩那团熟悉的阿喵，正用小脑袋蹭着他的掌心，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委屈。
阿喵缩在沈砚之的掌心，心里又气又急。
气的是自己刚变，还没跟沈砚之说上一句话，还没好好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就又变回来了。
急的是沈砚之刚才肯定看到了，他会不会知道那是自己？会不会嫌弃自己是个妖怪？
它偷偷抬着小脑袋，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沈砚之，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可沈砚之只是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它背上的绒毛，动作依旧温柔，眼神里没有丝毫嫌弃，反而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深沉。
“阿喵，”沈砚之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它，“刚才……是你，对不对？”
阿喵心里一惊，差点从他掌心跳起来。完了完了，被看出来了！
它张了张嘴，想“喵”一声否认，可看着沈砚之温柔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蹭了蹭他的指尖，算是默认了。
沈砚之见它这般模样，眼底的疑惑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心疼。
他轻轻将阿喵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头，指尖一点点梳理着它凌乱的绒毛，声音轻得像月光：“别怕，我不怪你。”
就这一句话，阿喵心里的不安瞬间烟消云散。
它舒服地眯起眼睛，往沈砚之的怀里缩了缩，把小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墨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那夜之后，沈砚之再没提过月圆夜的惊鸿一瞥，也没再追问阿喵为何会变身，只是待它愈发妥帖，妥帖到连府里的丫鬟都打趣，说公子待阿喵，比待自己的宝贝书卷还要上心。
以前阿喵是睡在书房角落的猫窝，铺着柔软的棉絮，还有沈砚之特意给它缝的小垫子。
可从那天起，沈砚之每晚入睡前，都会亲自把阿喵从猫窝里抱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枕边。
他怕压到阿喵，特意把枕头往旁边挪了挪，还给阿喵腾出了一块不小的位置，甚至找了块干净的丝绸，铺在阿喵睡觉的地方，怕凉着它。
阿喵刚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它是只猫，睡在公子的枕边，传出去多不像话？可架不住沈砚之的坚持，而且沈砚之的枕边真的太舒服了，暖乎乎的，还能闻着他身上的墨香，比自己的猫窝舒服一百倍。没过几天，阿喵就彻底放弃了挣扎，每天晚上乖乖等着沈砚之抱它去枕边，还会主动往他身边凑，把小脑袋靠在他的胳膊上，睡得西仰八叉。
每晚睡前，沈砚之都会做一件事。他会轻轻拂过阿喵柔软的耳朵，看着它睡得香甜的模样，眼底满是温柔。然后俯身，在阿喵温热的额头印下一个极轻的吻，那吻很轻，像是落在花瓣上，生怕惊扰了怀中的小家伙。
月光透过窗纱，洒在床榻上，将一人一猫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显得格外温馨。沈砚之会对着怀中熟睡的阿喵，声音轻得像怕被月光偷走似的，一字一句，认真地暗许：“阿喵，往后岁岁，不管你是猫，还是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我定护你周全，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阿喵其实有时候没睡着，能隐约听到沈砚之的话。虽然它不太懂“岁岁”是什么意思，也不太懂“护你周全”到底要做什么，但它知道，沈砚之的话是认真的，是对它好的。每次听到这话，它都会往沈砚之怀里缩得更紧，用小爪子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像是在回应他的承诺。
有一次，阿喵晚上喝多了水，半夜想上厕所，刚挣扎着要从沈砚之怀里爬起来，就被沈砚之迷迷糊糊地揽了回去。沈砚之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带着几分没睡醒的委屈：“阿喵，别跑，再陪我睡会儿。”
阿喵被他抱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心里又好笑又无奈。这位公子，平日里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副清冷矜贵、不苟言笑的模样，怎么一到晚上抱着自己，就变得这么黏人？活像个没睡醒的小孩，怕自己的宝贝玩具被人偷走似的。
“喵呜~”阿喵轻轻叫了一声，用小脑袋蹭了蹭沈砚之的下巴，算是安慰。沈砚之像是听懂了，嘴角微微勾起，又往它身边凑了凑，呼吸落在阿喵的背上，暖乎乎的。阿喵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算了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憋尿了，大不了明天早上再去，先陪这位黏人的公子睡会儿再说。
还有一次，府里来了位客人，是沈砚之的同窗，名叫温景然，性格大大咧咧的，一进书房就看到了缩在沈砚之膝头的阿喵，顿时眼睛一亮，伸手就想去抱：“砚之，这就是你常说的阿喵吧？长得真可爱，让我抱抱！”
阿喵最讨厌陌生人碰它，见温景然伸手过来，立刻炸起了毛，对着他“喵呜”叫了两声，还伸出爪子，作势要挠他。温景然吓了一跳，赶紧把手缩了回去，一脸疑惑地看着沈砚之：“砚之，你家阿喵怎么这么凶啊？我又没欺负它。”
沈砚之轻轻抚了抚阿喵的背，帮它顺了顺炸起来的毛，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阿喵认生，不喜欢陌生人碰它。”说着，他把阿喵往自己怀里抱了抱，像是在护着自己的宝贝。
阿喵得意地瞥了温景然一眼，心里美滋滋的。看吧看吧，沈砚之是护着我的，你想碰我，门都没有！
温景然看着沈砚之对阿喵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砚之，我怎么觉得，你待阿喵，比待我这个同窗还要好？以前在书院，你连书都不让我随便碰，现在倒好，让阿喵在你膝头睡觉，还亲自给它顺毛，真是偏心！”
沈砚之没理会他的打趣，只是低头看着怀中的阿喵，眼神温柔：“阿喵不一样。”
阿喵听了这话，心里更甜了，舒服地眯起眼睛，往沈砚之的怀里缩了缩，连温景然的存在都懒得理会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阿喵每天跟着沈砚之，白天在书房里晒太阳、睡懒觉，偶尔帮沈砚之递递书卷（其实就是用爪子把书卷扒拉到他面前），晚上就睡在沈砚之的枕边，听他说那些温柔的话，感受他落在自己额头上的轻吻。
阿喵有时候会想，要是能一首这样就好了。不用变人，不用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做一只无忧无虑的猫，守在沈砚之身边，每天有小鱼干吃，有桂花糕啃，还有沈砚之的怀抱可以蹭，这样的日子，比做什么都好。
只是它不知道，月圆夜的惊鸿一瞥，早己在沈砚之的心底种下了一颗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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